屠格涅夫文集·全6冊
書名:屠格涅夫文集·全6冊
作者:屠格涅夫
格式:EPUB/MOBI/AZW3
內容簡介:
屠格涅夫開筆甚早,從十九世紀三十年代中期念大學的時候起,便斷斷續續寫作詩歌、小說、戲劇和評論,又憑借其外語優勢,譯出《奧賽羅》、《李爾王》、《曼弗雷德》等西方名著。但直到一八四七年《獵人筆記》中的《霍裏和卡利內奇》諸篇面世,他才開始蜚聲文壇。
這套屠格涅夫文集共六卷,分別收輯作者的主要特寫、小說、散文詩、文論和回憶錄。他五十載筆耕的結晶,基本上都在這裏了。
本套書包含篇目具體如下:
第一卷 獵人筆記
第二卷 羅亭 貴族之家
第三卷 前夜 父與子
第四卷 煙 處女地
第五卷 中短篇小說
第六卷 散文詩 文論回憶錄
作者簡介:
伊凡·謝爾蓋耶維奇·屠格涅夫(俄文名:Иван Сергеевич Тургенев,1818-1883),19世紀俄國批判現實主義作家。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羅亭》、《貴族之家》、《前夜》、《父與子》、《處女地》,中篇小說《阿霞》、《初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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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摘錄:
霍裏和卡利內奇
凡是從博爾霍夫縣來到日茲德拉縣的人,對於奧廖爾省人和卡盧加省人的素質的顯著差異,大概都會驚訝的。奧廖爾的農人身材不高,背有點兒駝,神情陰郁,蹙著眉頭看人,住在白楊木造的破舊的棚屋裏,服著勞役,他們不做買賣,吃得很差,穿的是樹皮鞋;卡盧加的代役租農民[1]就不然,他們住的是松木造的寬敞的農舍,身材高大,眼神大膽而愉快,臉色白凈;他們販賣黃油和焦油,每逢節日總穿長統靴。奧廖爾的村莊(我們說的是奧廖爾省的東部)大都位在耕地的中央,不知怎樣變成了汙泥池的峽谷的旁邊。除了隨時準備效勞的幾株爆竹柳和兩三株瘦白樺樹之外,一俄裏[2]周圍連小樹也看不見一棵;屋子緊靠著屋子;屋頂上蓋著腐爛的麥稈……卡盧加的村莊就不然,大部分周圍都是樹林;屋子的位置較為疏朗而整齊,屋頂上蓋著木板;大門緊閉,後院的籬笆並不散亂,也不向外傾倒,不會招呼過路的豬進來做客……在獵人看來,卡盧加省也較好。在奧廖爾省,再過五年光景,最後一批樹林和大片的灌木叢林勢將消失,沼地也將絕跡;卡盧加省就同它相反,禁林綿延數百俄裏,沼地有數十俄裏,珍貴的松雞尚未絕跡,溫良的大鷸還可看到,忙碌的沙雞突然飛起,使得獵人和狗又歡喜,又吃驚。
我有一次到日茲德拉縣去打獵,在野外遇見卡盧加省的一個小地主波盧特金,和他結識了。他酷愛打獵,因而堪稱一個出色的人。他的確也有一些弱點:例如,他曾向省裏所有豪富的小姐求婚,遭到拒絕,不準上門,便懷著悲痛的心情向所有的朋友和熟人訴苦,而對於小姐們的父母,他照舊把自己果園裏的酸桃子和其他未成熟的果子當作禮物送過去;他喜歡重復講述同一個笑話,這笑話盡管波盧特金先生自己認為很有意義,其實卻從來不曾使任何人發笑過;他贊揚阿基姆·納希莫夫[3]的作品和小說《平娜》[4];他說話口吃,把自己的狗稱為天文學家;他把但是說成但系,他家裏采用法國式烹調,這種烹調的秘訣,據他的廚子的理解,在於使每種食物的天然滋味完全改變;肉經過這能手的烹調帶有魚味,魚帶有蘑菇味,通心粉帶有火藥味;不過任何一根胡蘿蔔,不切成菱形或梯形,決不放進湯裏。然而除了這些為數不多而又無關重要的缺點之外,波盧特金先生,如前所說,是一個出色的人。
我同波盧特金先生相識的第一天,他就邀我到他家裏去宿夜。
“到我家裏大約有五俄裏,”他說,“步行是太遠了;讓我們先到霍裏家去吧。”(讀者諒必會允許我不照樣傳達他的口吃。)
“霍裏是誰呀?”
“是我的佃農,……他家離這兒很近。”
我們就到霍裏家去。在樹林中央一塊清理過、耕作過的空地上,孤零零地矗立著霍裏的莊園。這莊園包括幾間松木結構的屋子,用柵欄連結起來,正屋的前面有一間用細柱子支撐著的披屋。我們走進去,看見一個二十來歲的、身材漂亮的年輕小夥子。
“啊,費佳!霍裏在家嗎?”波盧特金先生問他。
“不在家。霍裏進城去了,”小夥子微笑著回答,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要準備馬車嗎?”
“是的,老弟,要馬車。還要給我們拿點克瓦斯[5]來。”
我們走進屋裏。原木疊成的清潔的壁上,一張蘇茲達爾的畫片[6]也沒有貼;在屋角裏,在穿著銀質衣飾的沈重的聖像前面,點著一盞神燈;菩提樹木的桌子是不久以前刮洗幹凈的;原木中間和窗子的側框上,沒有敏捷的茶婆蟲鉆來鉆去;也沒有沈思似的蟑螂隱藏著。那年輕小夥子很快就走出來了,拿來一只裝滿上好克瓦斯的白色大杯子、一大塊小麥面包和裝著一打腌黃瓜的木缽。他把這些食物統統擺在桌上,身子靠在門邊,然後帶著微笑不時地向我們看。我們還沒有吃完點心,馬車已經在階前響動了。我們走出去。一個大約十五歲、頭發鬈曲、雙頰紅潤的男孩坐在車上當馬車夫,很費力地勒住一匹肥壯的花斑公馬。馬車的周圍,站著六個相貌十分相像而又很像費佳的、身材魁梧的小夥子。“都是霍裏的孩子!”波盧特金說。“都是小霍裏[7],”費佳接著說,他已經跟著我們走出來,到了臺階上,“還沒有到齊呢,波塔普在林子裏,西多爾跟老霍裏進城去了……當心啊,瓦夏,”他轉向馬車夫繼續說,“要跑得快啊:送的是老爺呢。不過,震動得厲害時要當心,走得慢些;不然,弄壞了車子,震壞了老爺的肚子!”別的小霍裏聽到了費佳的俏皮話都微微一笑。“讓天文學家坐上來!”波盧特金先生神氣地喊一聲。費佳興沖沖地高舉起那只勉強帶笑的狗,把它放在車子底部。瓦夏放松韁繩。我們的馬車開動了。“這是我的事務所,”波盧特金先生指著一所矮小的房子,突然對我說,“要不要去看看?”“好吧。”“這事務所現在已經撤消了,”他說著,爬下車來,“可還是值得一看。”事務所有兩個空房間。看守人,一個獨眼的老頭兒,從後院裏跑出來。“你好,米尼亞伊奇,”波盧特金先生說,“水在哪兒啊?”獨眼老頭兒走了進去,立刻拿著一瓶水和兩只杯子回來。“請嘗一嘗,”波盧特金對我說,“我這水是很好的泉水。”我們每人喝了一杯,這時候老頭兒向我們深深地鞠一個躬。“唔,現在我們可以去了吧,”我的新朋友說。“在這事務所裏我賣了四俄畝[8]林地給商人阿利盧耶夫,賣得好價錢。”我們坐上馬車,過了半個鐘頭,就進入了領主邸宅的院子裏。
“請問,”晚餐的時候我問波盧特金,“為什麽您的霍裏跟您其他的佃農分開住呢?”
“是這麽一回事:他是一個聰明的佃農。大約二十五年前,他的屋子給火燒了;他就跑來對先父說:‘尼古拉·庫茲米奇[9],請您允許我搬到您林子裏的沼地上去吧。我會付高價的代役租給您。’‘你為什麽要搬到沼地上去呢?’‘我要這樣;只是您哪,尼古拉·庫茲米奇老爺,請您什麽活兒也別派我幹,要多少代役租,由您決定好了。’‘每年五十盧布!’‘好吧。’‘我可是不準欠租的!’‘當然,決不欠租……’於是,他就搬到沼地上住了。從那時候起,人家就給他取個外號叫霍裏。”
“那麽,他後來發財了嗎?”我問。
“發財了。他現在付給我一百盧布的代役租,我也許還要加價呢。我幾次三番對他說:‘贖了身吧,霍裏,餵,贖了身吧!……’可是他這個滑頭,硬說沒有辦法;說是沒有錢,……其實不見得是真的呢!……”
第二天,我們喝過了茶,馬上又出發去打獵。經過村裏的時候,波盧特金先生吩咐馬車夫在一所低矮的農舍旁邊停下,大聲叫喚:“卡利內奇!”“馬上就來,老爺,馬上就來,”院子裏傳出回音,“我在穿鞋呢。”我們的車子就慢慢地走了;出了村子以後,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人趕上了我們,他身材又高又瘦、小腦袋向後仰著。這就是卡利內奇。他那和善的、黝黑的、有幾點麻斑的臉,使我一見就喜歡。卡利內奇(我後來才知道)每天陪主人去打獵,替他背獵袋,有時還背槍,偵察鳥兒在哪裏,取水,采草莓,搭棚,跟著馬車跑;沒有了他,波盧特金先生寸步難行。卡利內奇是一個性情挺愉快、挺溫順的人,嘴裏不斷地低聲哼著歌,無憂無慮地向四處眺望,說話略帶鼻音,微笑的時候總是瞇著淡藍色的眼睛,又常常用手去摸他那稀疏的尖胡子。他走路不快,步子卻很大,輕輕地拄著一根細長的木棍。這一天他幾次同我談話,伺候我的時候毫無低三下四的態度;可是他照顧主人卻像照顧小孩一樣。當正午的酷熱逼得我們不得不找尋蔭庇處的時候,他引導我們到樹林深處他的養蜂房那裏去。卡利內奇給我們打開一間掛著一束束芳香的幹草的小屋,叫我們躺在新鮮的幹草上,自己頭戴一只有網眼的罩子,拿了刀子、罐子和燃著的木片,到養蜂房裏去替我們割蜜。我們和著泉水,喝了透明而溫和的蜜汁,就在蜜蜂單調的嗡嗡聲和樹葉簌簌的絮語聲中睡著了——一陣微風把我吹醒……我睜開眼睛,看見卡利內奇:他坐在半開著門的門檻上,正在用刀子雕一把勺子。我對著他那像夕暮的天空般柔和明朗的臉欣賞了好一會。波盧特金先生也醒了。我們沒有馬上起來。在長久的奔波和沈酣的睡眠之後一動不動地躺在幹草上,覺得很適意:渾身舒服而疲倦,臉上散發出輕微的熱氣,甘美的倦意使人合上眼睛。終於我們起來了,又去閑逛,直到傍晚。晚餐的時候,我又談到霍裏和卡利內奇。“卡利內奇是一個善良的莊稼漢,”波盧特金先生對我說,“一個勤懇而殷勤的莊稼漢;但系他不能夠好好地務農,因為我老是拖著他。他每天陪我去打獵……怎麽還能夠務農呢,您想。”我同意他的話,我們就睡覺了。
下一天,波盧特金先生為了和鄰人皮丘科夫辦交涉,必須進城去。鄰人皮丘科夫耕了他的地,還在這耕地上打了他的一個農婦。我一個人坐車去打獵,傍晚以前到霍裏家去彎彎,在門口看到一個禿頭、矮身材、肩膀寬闊、體格結實的老頭兒——這就是霍裏本人。我帶著好奇心看著這個霍裏。他的相貌很像蘇格拉底[10]:高高的有疙疸的前額,小眼睛,翻孔鼻子,都同蘇格拉底一樣。我們一起走進屋裏。還是那個費佳給我拿來牛奶和黑面包。霍裏坐在長凳上,異常沈著地撫摩著他的拳曲的胡須,同我談起話來。他似乎感覺到自己身分的優越,說話和行動都慢慢吞吞,有時在長長的口髭底下露出微笑。
我同他談到播種,談到收獲,談到農家的生活……他對於我的話似乎一直表示贊同;只是後來我倒不好意思起來,我覺得我說的話不恰當……我們的談話似乎有些異樣了。霍裏說話有時很奧妙,大約是出於謹慎的緣故……下面便是我們的談話的一例:
“我問你,霍裏,”我對他說,“你為什麽不向你的主人贖身呢?”
“我為什麽要贖身?現在我很了解我的主人,我的代役租也能照付……我們的主人很好。”
“可是一個人總是自由的好,”我說。
霍裏斜看我一眼。
“那當然,”他說。
“那麽,你為什麽不贖身呢?”
霍裏搖搖頭。
“老爺,你叫我拿什麽來贖身呢?”
“唉,得了吧,老頭兒……”
“霍裏要是做了自由人,”他低聲地繼續說,仿佛是自言自語,“凡是沒有胡子的人[11],就都管得著霍裏了。”
“那麽,你也可以把胡子剃掉。”
“胡子算得了什麽?胡子是草啊,要割掉也可以的。”
“那還說什麽呢?”
“也許霍裏幹脆去做商人;商人生活過得好,而且也留胡子。”
“怎麽,你不是也在那裏做生意嗎?”我問他。
“那不過是做點黃油和焦油的小買賣……怎麽樣,老爺,要不要準備馬車?”
“你這個人說話好謹慎,心裏可有主意呢,”我這樣想。
“不,”我說,“我不需要馬車;明天我想在你這莊園附近走走,如果你同意的話,我想留下來在你的幹草屋裏過夜。”
“很歡迎。可是你住在幹草屋裏怕不舒服吧?讓我吩咐娘兒們替你鋪床單,放枕頭。餵,娘兒們!”他站起身來,叫道,“娘兒們,過來!……費佳,你和她們一塊兒去吧。娘兒們都是蠢貨。”
一刻鐘以後,費佳提著燈籠領我到幹草屋裏去。我投身在芳香的幹草上了,狗在我腳邊蜷做一團;費佳向我道了晚安,呀的一聲,門就關上了。我有很久睡不著。一頭母牛來到門邊,大聲地噴了兩口氣;狗神氣十足地向它狂吠;一只豬悶聲悶氣地哼著,從屋邊走過;附近不知什麽地方有一匹馬嚼起幹草來,打著響鼻……我終於打盹了。
清早,費佳叫醒了我。我覺得這個愉快活潑的小夥子非常可愛;而且,據我所見,老霍裏也最寵愛他。兩人常常很親睦地互相打趣。老頭兒出來招呼我。不知道是我在他家裏過了夜的緣故,還是另有別的緣故,霍裏對待我比昨天親切得多了。
“茶炊已經替你準備好了,”他微笑著對我說,“我們去喝茶吧。”
我們在桌子邊坐下。一個強壯的農婦,是他的媳婦當中的一個,拿來了一罐牛奶。他的全班兒子一個個走進屋裏來。
“你真是兒孫滿堂!”我對老頭兒說。
“嗯,”他咬下一小塊糖,說,“他們對我和我的老伴似乎沒有什麽可抱怨的。”
“他們都跟你住在一起嗎?”
“是的。他們自己都要跟我住在一起,也就住在一起了。”
“都娶親了嗎?”
“就這一個,頑皮東西,還沒有娶親,”他指著照老樣子靠在門上的費佳回答我說。“瓦夏嘛,他年紀還小,可以不忙。”
“我為什麽要娶親?”費佳回駁他,“我還是這樣的好。我要老婆做什麽?要來同她吵架,是不是?”
“嘿,你這東西,……我知道你的!你戴著銀戒指……只想一天到晚同老爺家的那些丫頭們鬼混。……‘得了吧,不要臉的!’(老頭兒模仿丫頭們的口氣說。)我知道你的,你這懶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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