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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察勢觀風
格式:EPUB/MOBI/AZW3
標簽:中國 歷史
內容簡介:
所有的歷史遺存都源於記憶與遺忘的纏鬥,這裏面不斷復活與競爭的與其說是文本,不如說是個體的心性與情緒。本書試圖追索的個體生命、記憶片段與思想競逐,無疑都是近代中國的流風余韻,中間更多是激烈的一面,因為所謂的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之中,一波一波歷史巨浪的卷席之下,壯懷激烈,屢 敗屢戰,搖曳不定的潮與流值得重訪與細分,而此前對於這些面相的討論過於趨實,而較少註重那些在一切事物中的靈魂,殊不知僵硬的外表下面,往往有著曲曲折折的靈魂,只有人“知道風是在哪一個方向吹”,如果對此不能另辟蹊徑,重拾對於“人事”之重視,發潛德之幽光,當然也就無法深入理解孕育這些靈魂的社會。
作者簡介:
譚徐鋒,1981年10月生於重慶墊江。先後就讀於華中師範大學歷史文化學院、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近代史系、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歷史學博士。副編審。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譚徐鋒工作室負責人,南京大學學衡研究院兼職教授,華中師範大學中國近代史研究所兼職研究員。主要從事晚清民國政治史、文化史、知識分子史研究與近代文獻整理。與楊天石先生合編《辛亥革命的影像記憶》,在《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人文雜誌》《二十一世紀》《社會科學研究》《中國書法》《中國圖書評論》等報刊發表論文、書評、隨筆數十篇。整理作品有《蔣百裏全集》(國家出版基金資助項目)、《黃尊三日記》《蔣廷黻文集》,正整理蒲殿俊、黃遠生、任鴻雋、蔣夢麟、羅家倫、董作賓、潘伯鷹等人相關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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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摘錄:
曾文正公“復活”記
——一段近代中國的閱讀記憶
曾國藩“譽之則為聖相,讞之則為元兇”(章太炎語),以其事功、人格與文章影響近代中國甚巨,海內外關於曾氏的研究可謂汗牛充棟〔1〕,從閱讀史的角度追蹤作為思想資源的曾國藩,不僅關註曾國藩說了什麽做了什麽,還追蹤人們對其言論的接受史,進而了解曾國藩如何形塑了近代中國人的閱讀記憶乃至人生軌跡,以往似乎還不多見,以下就想初窺曾文正公到底怎樣活在近代中國人心中。
一、追慕聖賢,進德修業
鹹豐九年(1859)正月十九、二十、二十三日,鑒於書籍浩博,讀書必須別擇,曾國藩於倥傯之際撰《聖哲畫像記》〔2〕一文,擇三十二位古人,命其子曾紀澤(1839—1890)繪其遺像,藏於家塾,期待子孫有誌讀書者取材於此。曾氏期待由此“習其器矣,進而索其神,通其微,合其莫”,由博返約,進而追慕聖賢。
曾國藩
以圖像的形式以為省察之助,既是曾氏對學問途徑的分類,也揭示出當時士大夫向往聖賢、見賢思齊的心態。而此一心態在曾國藩生前死後長期存在於近代中國讀書人的視野中,在中西沖突之際,依然具有綿長的生命力,我們才會看到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地方閱讀曾國藩,期待見賢思齊,在追慕聖賢的努力中砥礪自我,這其實是中國讀書人的精神傳統。在這一背景之下,我們再就曾國藩在近代中國人閱讀視野中的面貌進行追蹤,或許就顯得較為親切有味。
曾國藩逝世之後,不同版本與形式的曾氏論著出版近乎未曾間斷。曾文正公雖死,其精神氣度隨其著述留存於天壤之間,並且通過印刷得以化身千萬,得以迅速傳播,當然其中也不乏書局為謀利的考慮。不過,能夠謀利,正說明曾氏的影響力與其作品市場可觀。
曾任翰林院編修、時鄉居在家的江蘇常熟人徐兆瑋〔3〕(1867—1940)曾記載:
讀《曾文正公家書》二卷卷一、二。文正自立課程:曰主敬,曰靜坐,曰早起,曰讀書不二,曰讀史,曰寫日記,曰養氣,曰謹言,曰保身,曰作字,此十事最是切實工夫下手處。〔4〕
就曾氏所提十事,處處對照自我的局限,狠下針砭,以期“能學得一二端,其余可逐漸擴充也”。此後連著近十日,徐氏都詳細閱讀曾氏家書,以為多精粹之語,“尤足藥學子之失,摘錄數則以為座右銘,勝讀《近思錄》、《呻吟語》也”,並時時在日記中摘錄。深獲其心者有“溫經先窮一經,一經通後再治他經”,“吾輩讀書只有兩事,一者進德之事,講求乎誠正修齊之道,以圖無忝所生;一者修業之事,操習乎記誦詞章之術,以圖自衛其身”,“士人讀書第一要有誌,第二要有識,第三要有恒”,“讀經有一耐字訣,一句不通不看下句,今日不通明日再讀,今年不精明年再讀,此所謂耐也”。〔5〕
針對曾氏治軍後每以“敬”、“勤”二字激勵家人,主張“勤者生動之氣,儉者收斂之氣,有此二字,家運斷無不興之理”,徐氏以為“雖淺言,實至理也”,並就曾氏語加以發揮:“和者生動之氣,敬者收斂之氣,一張一弛,人道盡矣”。
當天徐氏讀完《曾文正公家書》卷七、八、九、十後,自稱最愛曾氏“凡辦大事以識為主,以才為輔,凡成大事,人謀居半,天意居半”六語。〔6〕翌日,徐氏又將曾國藩《聖哲畫像贊》與家規口訣摘抄於日記中,並特別稱道曾氏之養生法,認為曾氏“八本三致祥”是其學問經濟的得力之處。是日,徐氏還讀了王定安《曾文正公大事記》,並與其弟交流讀書心得,認為曾氏家訓可補入清代名儒兼顯宦陳宏謀《五種遺規》,並作了摘錄,以備參考,其中用意明顯是想施於實踐。
接下來,徐氏尚閱讀陳宏謀《養正遺規》與朱柏廬(1627—1698)《治家格言》,在與內兄張映南信中稱贊張氏近年學問進步,言及自己“現讀陳文恭《五種遺規》、《曾文正家書》,取其淺近可遵守,繼擬讀黃梨洲、顧亭林、李榕村、陸桴亭、陳確庵、張楊園諸集,取其切實有用,不蹈空言心性之弊”〔7〕,可見其學問路向與曾氏家書作為修身進德之階的痕跡。這正是曾氏家書與日記中著力之處。
光緒二十年(1894)正月,旅居北京、飽讀中西圖籍的世家子弟孫寶瑄(1874—1924),某日在車中讀《曾文正詩集》,“興至則朗誦”〔8〕。同月二十六日,孫氏夜讀曾國藩《聖哲畫像記》,頗為贊同聖門高弟四科而盡納之。不久,孫氏日記中對曾氏未將屈原、陶潛納入其聖賢序列耿耿於懷,而且置疑其是否有所遺漏。在他看來,屈、陶二人“胸中皆有磊落瑰偉奇崛之氣,抑郁不得伸”,以其“高風峻節,同得天地清明之氣”,卓然獨步千古者,看來對曾氏此文尚未認真領悟,不過孫氏這一反應卻正是曾國藩聖賢序列無數讀者的真切寫照,讀者心儀之人遭到忽視,心中郁郁不平。但是這並未影響孫氏對曾國藩的推重。
同月二十五日,其友姚文焯(1857—1908)以曾國藩處理天津教案時“詆毀文正者不知凡幾,竟有投以書詬責之者,而曾公囑幕友作答書,無不婉辭遜謝,深自咎責。乃私觀其於來書,則皆痛加塗抹,若甚自以為是者。夫公論大臣體國之心,則大難初平,瘡痍未起,老成持重,自不能不隱忍一時之小辱,而奠社稷於安全,正公之所以不可及也。然當時執一二無辜冤民,殺之以弭外國之患難,事出於無奈,而返躬自問,能無愧疚心,而尚敢自以為是乎?”稱曾氏“近於詐”。孫氏認為責怪曾氏者“大都不識大體,不察時事”,從曾氏平生之氣象可知,論者“夫第據至微之一事,而不深辨其所以然,遂欲重誣一古今之完人,抑亦過矣”。〔9〕
姚文焯如此熟知曾國藩這一細節,想必也曾讀過曾氏相關論著,以曾氏所倡導之“誠”責曾氏,可謂“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在朋友聚會中以之為話題。不過孫氏卻從整個時局考慮,認為無損於曾氏之人格。這一辯白,可謂曾氏的讀者之間小小的交鋒,也透露出曾氏天津教案所引發關註之深遠,其實也是清議的一種表現,而孫氏言論多持平之論,也可見其性格。
頗為有趣的是文史大家程千帆(1913—2000)在江蘇南京金陵中學讀高三時的經歷。後來成為明史大家的黃雲眉(1898—1977)正好是其老師,黃雲眉一學期就講曾國藩的《聖哲畫像記》,“以此為綱,上著國學概論的課”〔10〕,而程氏此前也認真讀過曾國藩家書。黃雲眉對曾國藩的愛重,也透露出近世那麽多曾國藩論著散播的魔力。
二、想象的父親?
曾國藩在晚近的魅力,可能很大程度上蔣介石(1887—1975)與毛澤東(1893—1976)早期的品評有關,二人當時對曾氏的事功與人格極為推崇,尤其是蔣介石,對於曾國藩及其湘軍可謂再三贊賞。毛澤東早年極為推崇曾國藩,這已經為近代史學界與中共黨史學界所熟知。不過,此處倒是很想結合蔣介石、錢穆(1895—1990)的經歷,嘗試著來談曾氏影響的另一種可能,即在父親或父愛缺位之時,由於家訓中往往是溫言細語如爐邊談話一樣的誘導,曾氏家訓或許在一定程度上充當了父親的角色。
錢穆早年喪父,自幼聰慧過人,當時其故鄉無錫及周邊的讀書人對曾國藩頗為敬重,學堂講授曾國藩的文章,比如《原才篇》〔11〕。高中時的錢穆還讀過曾國藩的《求闕齋記》,“常念當自求己闕。如袁紹多疑少斷,自念余亦多活動,少果決。因自每晨起,必預立一意,竟日不違。日必如此,以資練習”。〔12〕當時的錢穆因參與集會,要求學校改變課程設置不果而退學,轉學鐘英中學。正處於現在所謂青春叛逆期的錢穆,所在班級常常聯合反對老師,因看譚嗣同《仁學》憤而剪辮。自幼遭遇喪父之痛,他赴外就讀中學與家中聯系不多,即使退學家中似乎也並未知曉。
錢穆接觸《曾文正公家訓》即在此時:
余在三年級時,星期六上午上唱歌課,教室中無桌椅,長凳數條,同學駢坐。余身旁一同學攜一小書,余取閱,大喜不忍釋手,遂覓機溜出室外,去另一室讀之終卷,以回書主。然是夜竟不能寐,翌晨,早餐前,竟出校門上街去一書肆。時店肆皆排列長木板為門,方逐一拆卸。余自板縫中側身竄入,見書店主人,急問有《曾文正公家訓》否。蓋即余昨晚所讀也。店主人謂有之,惟當連家書同買。余問價付款,取書,即欲行。店主人握余臂,問從何處來。余答府中學堂。店主人謂,今方清晨,汝必尚未早餐,可留此同進餐,亦得片刻談。余留,店主人大贊余,曰:“汝年尚幼,能知讀曾文正家訓,此大佳事。此後可常來,店中書可任意翻閱,並可借汝攜返校閱後歸回。”自後余常去。〔13〕
由此可見,錢穆當時閱讀《曾文正公家訓》後狂喜的心情。上述加著重號處,其急切之情溢於言表,而買家訓要連同家書一同購買,這做實了錢穆讀的是《曾文正公家訓》這一事實。聯想到少年錢穆在學堂的仿徨與沖動,而曾國藩寫給兒子的家訓,很可能就填上了幼年喪父的這一空白。為什麽不是曾國藩的其他文章或寫給父輩、兄弟的家書,而是他寫給兒子的家訓,令少年錢穆如此癡迷,以致近七十年後尚記憶猶新?筆者以為,透過《曾文正公家訓》,曾文正公很可能在少年錢穆心中充當了“不在場的父親”,盡管書店主人的情誼也頗值得追懷。
後來錢穆在《略論中國教育學》中提及,“道、鹹之際,有曾國藩家書家訓,乃以書信親教其弟與子,此乃一種家庭教育”〔14〕,不知錢穆寫到此處,頭腦中是否出現上述狂喜的一幕?
與錢穆一樣,蔣介石也是幼年喪父,孤兒寡母相依為命。蔣介石早年跟隨老師顧清廉讀書,顧氏“平日教弟子,務變化其人氣質”〔15〕,以先秦諸子與曾文正集課之。這是蔣介石接觸曾國藩論著較早的記錄。此後曾國藩家訓、家書、日記與文集成為蔣氏的必讀書,時常進行溫習〔16〕。
蔣經國早年與蔣介石聚少離多,蔣介石常仿照曾國藩家訓寫信教育兒子。1924年5月1日,蔣介石致函蔣經國:“曾看《曾文正家訓》否?每日學字幾個?均須一一告我,並把最近所學的字,寄我幾張,看有進步否。”〔17〕其下手處,與曾國藩有一拼,不過語氣的緩急卻差異頗大。
蔣經國從蘇聯歸國後,蔣介石讓他“讀《曾文正公家書》和《王陽明全集》,尤其對於前者特別註意”。蔣介石曾言:“曾文正公對於子弟的訓誡,可作模範,要我們體會,並且依照家訓去實行。”倘因事忙,蔣介石對於蔣經國的問候書信,“有時來不及詳細答復,就指定曾文正公家訓的第幾篇代替回信”,要求他細細去參閱,偶爾蔣經國去信報告身體有病,蔣介石就回信責其“沒有好好地讀曾文正公家書的緣故;因為那書裏面對於如何保持健康,是說得很詳盡的”〔18〕。蔣介石的心中,曾國藩儼然成了神聖不可違抗的嚴父,而且包治百病,殊不知曾國藩與其子曾紀澤並不長壽。
蔣介石此處對於蔣經國的教育,與其指揮打仗頗為相似,即事必躬親。可能是有意效仿曾國藩,蔣介石對於蔣經國讀三民主義、經史子集乃至學習英語、數學都耳提面命,在家書中一一指點,又在做人方面一一點撥,讓其修齊、誠信、謙遜,不斷反省。蔣經國自稱無時無地不將蔣介石的訓示作為座右銘,“隨時隨地自加警惕”,完全接受乃父“所信仰的革命的宇宙觀和人生觀”。〔19〕
有人指出,蔣介石在“圍剿”紅軍時,“曾大量印行《曾胡治兵語錄》頒發給他的部下研究;提倡‘禮義廉恥’的‘新生活運動’,更是根據曾國藩《原才》一文的理論——在一二人的倡導下,可以使天下移風易俗,撥亂為治;抗戰以來,蔣經國在贛州,每兩星期必須寫一封長信給他(指蔣經國),而且一定要寫楷書,這是刻意摹仿曾國藩家書,尤其明顯。”〔20〕
此處姑且不論蔣介石的“曾氏教子法”成效如何,但其做派的確相當於讓曾國藩成了蔣經國歸國後不短的時間內“精神上的父親”,而蔣介石或許也一定程度上認為曾氏家訓正有此妙用。
如果錢穆閱讀《曾文正公家訓》的記憶極為愉快,那麽蔣經國的類似經歷估計就近乎不斷灌輸,可能毫無趣味可言。這與蔣介石的性格或許無關,他給蔣經國所找的“精神上的父親”與他自己的做派其實差距頗大,其效果是否真如蔣經國自說的那麽“隨時隨地”,其實或許有不小的想象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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