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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维多利亚·希斯洛普

 

作品目前已被译为30余种语言;

 

一举胜过《追风筝的人》《哈利·波特》《达·芬奇密码》的新人处女作!荣登英国年度畅销书榜单No.1;

 

这部令人无限哀婉的小说最大的魅力在于:在最悲凉的情节里,也始终能看到希望和力量。——《卫报》

 

感动万千读者的奇迹之作。

 

这本书讲了什么?

 

1.多年来,阿丽克西斯发觉母亲总是过分地守护着自己的过去,不仅掩埋了自己的根,还把上面的泥土踩得结结实实。

 

阿丽克西斯决定打开母亲尘封的过去。

 

她来到爱琴海边的一座小镇,登上一座叫斯皮纳龙格的荒凉小岛。

 

2.阿丽克西斯今年二十五岁,工作稳定,生活无忧,即将与男友步入婚姻殿堂,但她却感到如此无望而不安。母亲在她这个年龄的时候,已经有了两个孩子,显出超乎同龄的睿智和洗练,可母亲从来不谈论自己的过去。

 

3.为了打开她尘封的往事,阿丽克西斯来到爱琴海的布拉卡,登上一座名为斯皮纳龙格的荒凉小岛。

 

4.这是一处禁地,一处令布拉卡、爱琴海,甚至整个欧洲都谈虎色变的禁地,更是母亲的禁地。阿丽克西想要寻找的答案,就藏在这个沉寂半世纪的惊人秘密、横跨家族四代的生死悲欢里。

 

5.这座看似废弃的小岛展露出令人意想不到的明媚生机,而一个沉寂半世纪的惊人秘密即将浮现。

 

欲知更多,敬请阅读原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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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5 仿佛以前呼吸的都是毒气,现在空气中又有氧气了。抵抗组织的成员回到他们的村庄,很多人是走了几百英里路才回来。一瓶瓶新鲜的梅子酒打开了,为每个回来的人干杯。占领结束后两周就是圣康斯坦丁诺斯节,庆祝这个圣徒日不过是借口,大家需要把所有警惕都抛到九霄云外。阴霾消散,狂欢降临,纵横整个克里特。到处都有肥肥的山羊、绵羊在烤肉叉上转动,焰火在克里特岛上空绽放,让人们联想到战争时期撕裂他们城市、照亮天空的爆炸。然而没人纠缠于这种比较;他们只想向前看,不想再回头。 为了圣康斯坦丁诺斯节,布拉卡的姑娘们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她们去教堂,可她们脑子里想的却不是节日的神圣。这些青春期的姑娘们没什么拘束,因为她们还被当作孩子,她们的言行被看成天真之举。要不了多久,当她们身上的女人味慢慢显现出来,父母才开始醒悟过来,女儿已经长大了,才开始看紧她们,可有时已为时太晚。当然,到那时,很多这样的女孩们已偷吻了村里的男孩,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在橄榄林、田地里跟男孩子们偷偷幽会。 玛丽娅和佛提妮还从未与人接过吻,可安娜却已经验丰富,风情万种了。她与男孩子们在一起时最快活,她甩动她浓密的头发,闪现迷人的微笑,她知道她的观众会目不转睛的。她像一只发情的猫。 “今晚将会很特别,”安娜说,“我从空气中就可以感觉得到。” “为什么?”佛提妮问。 “许多男孩子都回来了,这就是为什么。”她回答。 村里现在有几十个年轻男子,占领之初他们离开家与抵抗组织一起战斗时,还是男孩。他们当中有人加入了共产党,加入到反对右翼力量的战斗中去。希腊大陆上的右翼力量正在酝酿,这又是一场新的腥风血雨。 回布拉卡的年轻人中就有佛提妮的哥哥安东尼斯。他虽然支持左翼的理想和大陆上发生的新战斗,可离家四年后,他更想回来。他是为克里特而战,他想留在这里。在他离开的这段日子,他变得又瘦又高,臀部结实,与最开始几个月加入抵抗组织后蹒跚回来的那次相比,判若两人。现在他上下唇上都留着胡须,这让二十三岁的他看起来至少成熟了五岁。他靠高山植物、蜗牛,以及其他任何能捕到的动物为生,长期严寒与酷热的锻炼让他坚忍不拔。 正是安东尼斯的这种浪漫形象让那晚的安娜心动。虽说并非她一个人处于那种激情中,可是她有信心至少赢得他的一个吻。他的身影清瘦颀长,跳舞开始了,安娜决定让他注意到自己。如果他没有发现她,他将是整个村子里唯一一个没注意到她的人。人人都注意到安娜,不仅因为她比其他女孩高半个头,而且因为她的头发比其余所有女孩的头发更长、更波浪起伏、更光滑,即使辫成辫子,都长及臀部。她的杏眼像姑娘们身上的棉衬衫一样闪亮;与朋友们谈笑时,她的贝齿晶晶亮。安娜十分清楚自己的美貌,她能感受到一群群站在广场上的年轻人向自己投来目光。她期待着音乐响起的那一刻,那将是欢庆的开始。在这个盛大节日的黄昏里,她显得光芒夺目,其他姑娘们全都黯然失色。 桌椅全绕着广场的三边摆,第四边上放着一条长台,上面摆着一打碟子,奶酪饼、辣味香肠、甜馅饼堆得高高的,打了蜡的橙子和熟透了的杏摆成了山。烤羊肉的香味飘散到广场上空,随之而来的是令人垂涎欲滴的快乐期待。节日活动也有严格的顺序。先是跳舞,吃吃喝喝在后面。 首先,小伙子们和男人们站在一起聊天,姑娘们分开站着,兴奋得咯咯直笑。分开并不会太久。乐队演奏起来,人们开始旋转、跺脚。人们从位子上站起来,姑娘小伙儿不再挤作一团。不久,满是灰尘的广场上全是人。安娜知道女人所在的内圈一旦转起来,她迟早会和安东尼斯碰面的,他们会一起跳上一会儿,然后继续旋转。我怎么才能让他注意到我不仅仅是他妹妹的朋友呢?她问自己。 她无须努力,安东尼斯就来到了她的面前。需要慢舞的开放圆舞曲给了她一段时间,从他那传统头巾垂下的黑色流苏下,她可以看到他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在望着她。许多年轻人都戴着萨里奇——一种勇士才戴的帽子,以示他们已成长为男人了——不光是由于岁月的流逝,还因为他们的手上沾上了别的男人的鲜血。而安东尼斯手上,却染上不止一个,而是好几个敌兵的鲜血。他祈祷不要再让他听到他的利剑刺进敌人肩胛骨间软软的肉里时,敌人那清晰的惊叫,以及紧随而来的喘息。他从来没觉得这是胜利,但这确实让他有权把自己跟克里特岛过去身着马裤和长筒靴的无畏勇士帕里卡里亚们联系起来。 安娜朝这个已长成男人的男孩明朗地笑着,可是他没有对她回以微笑,只不过那双乌黑的眼睛紧盯着她不放,直到他该继续跳向下一个舞伴时,她才得到解脱。这支舞结束了,她的心却跳得异常激烈。她回到朋友们中间,她们正观看着几个男人的表演,安东尼斯也在其中,他们在她们面前旋转得有如陀螺。这是让人头晕目眩的表演。当他们跳到空中时,靴子离地面几英尺高,三弦琴、鲁特琴同时拨响,刺激着他们继续跳下去,给这段舞蹈一个扣人心弦、充满活力的结尾。 女人们看着这场特技表演,可这舞不是为已婚妇女而跳,而是为广场角落里注视着他们的妙龄少女们而跳。安东尼斯旋转时,音乐和鼓点声达到了高潮,安娜肯定这位英俊的战士只为她一个人而舞。舞蹈结束时,所有观众全都鼓掌欢呼,几乎没有片刻的停顿,乐队又奏响了另一支曲子。一些年纪稍大一点的男人占领了灰尘弥漫的中央舞台。 安娜很大胆,她离开了朋友们,走向安东尼斯,他正从一个大陶罐里往自己的玻璃杯里倒酒。虽然他以前在家里见过她无数次,可今晚之前他几乎没有留意过她。德国人占领前,她不过是个小女孩,现在,这小女孩却长成了身材苗条、性感动人的女人。 “你好,安东尼斯。”她大胆地说。 “你好,安娜。” “你离开家的那段时间,一定学过跳舞吧,”她说,“能够跳那些步法。” “在山上除了山羊我们什么也看不到,”安东尼斯笑着回答,“可是它们的脚却非常灵敏,也许我们从它们那里学了一两招。” “等一会儿我们能再跳舞吗?”她问,四周是嘈杂的三弦琴和鼓点声。 “可以。”他的脸上绽开了笑容。 “好。我等着。就在那边。”说完,她回到了朋友们那里。 安东尼斯有种感觉,安娜邀请他,不只是为了一支开放圆舞曲。当又一支圆舞曲开始时,他站起来走向她,牵着她的手,把她领进了舞池。安东尼斯搂着安娜的腰,现在他能闻到她的汗香,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性感,是以前从未闻过的迷人甜香。揉碎了的薰衣草、玫瑰花瓣也比不上这种味道。这支舞结束时,他感到她热热的呼吸就在他耳边。 “在教堂后面等我。”她悄声说。 安娜知道,在圣徒日,即使在这样的狂欢庆祝中,去教堂散散步也是十分正常的,再说,圣康斯坦丁诺斯不也和他妻子圣伊莲妮共同享受这个日子吗?圣伊莲妮这个名字让她片刻之间想起了母亲。她快步走到教堂后面的小巷。一会儿工夫,安东尼斯也来了,摸黑找到她。她张开的唇立即找到了他的。 尽管安东尼斯花过大价钱寻欢,可他还从没这样接过吻。战争的最后几个月里,他是妓院的常客。那里的女人喜欢抵抗运动成员,给他们优惠的价格,特别是像安东尼斯这样英俊的男子。占领时期,只有妓院的生意最红火,身边长期没有妻子陪伴的男人们需要寻找安慰,小伙子们则抓住机会积累性经验,而这在自己家乡的社区里,是不容许的。可是那种关系没有爱。而现在他臂弯里的这个女人,接起吻来像妓女,实际上可能还是处女,最重要的是,安东尼斯可以感觉到她真正的欲望。没错。他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渴望着这个挑逗的吻继续下去。他的脑子飞快地转动,他回来了,哪里都不想再去了,正打算结婚安家。这里正好有个女人渴望着爱,像儿时那样在他家门口等着他。她只能是他的。命中注定。 他们松开了对方。“我们得回广场去,”安娜说,她知道如果离开得太久,父亲会察觉到她不在,“我们分开走。” 她溜出树荫,走进教堂。在里面待了几分钟,点燃圣母圣子像前的蜡烛。她双唇默默嚅动祈祷,那上头还湿润着,留着安东尼斯的痕迹。 安娜回到广场时,街上出现了小小的骚动。一辆大轿车停下来,这是岛上为数不多的几辆汽车之一,当时岛上人们的交通主要靠两条腿走路,或坐在四条腿的牲畜的背上。当车里的人走出来时,安娜也停下来观望。开车的人在当地颇有名望,大家马上认出来是亚力山特罗斯·范多拉基,他六十岁上下,是当地富有的大地主,在伊罗达附近有一大片土地。他受人欢迎,妻子艾列弗特瑞亚也为人们喜爱。范多拉基家雇着十几个村民——其中包括有几个刚回来的抵抗运动成员,安东尼斯也在其中——他们都得到了热情的接纳。他们给工人开的工资也很大方,虽然有人冷嘲热讽地说,反正他们付得起。他们家除了几千公顷的橄榄林外,在肥沃的拉西锡高原上还拥有同样面积的土地,种植着大量的土豆、谷物和苹果,一年到头都有收入,而且收入稳定。八百米以上的高原气候清凉,极其适宜种植,环绕着田野的高山上融化的雪水则让绿色的土地青翠湿润。炎热的夏天里,亚力山特罗斯和艾列弗特瑞亚经常把伊罗达的土地交给儿子安德烈斯管理,然后前往二十公里开外的拿波里住上几个月,他们在那里有套房子。这家人可不是一般的富裕。 然而,这样富裕的家庭出现在这里,和渔夫、牧羊人以及在地里耕作的农夫们一起庆祝,也丝毫不奇怪。在克里特到处都一样。每个村民都会出来跳舞庆祝,住在附近农场或庄园上的富有地主家庭也会加入进来。不管他们多有钱,都举办不了一场更好的晚会,况且他们愿意共享喜悦。不管是富人还是穷人都受过苦,所有人都有同样的理由庆祝他们的解放。无论你家里有九十棵橄榄树还是有九万棵,马提那都一样深情伤感,开放圆舞曲也一样兴奋热烈。 从轿车后座上下来的是范多拉基的两个女儿,最后出来的是大儿子安德烈斯。他们立即受到某些村民的热烈欢迎,村民给他们腾出来一张最好的桌子,有最佳的位置观看舞蹈。不过,安德烈斯没有坐多久。 “来吧,”他对妹妹们说,“我们也去跳舞吧。” 他抓住她们俩,把她们拖进跳舞圈,她们穿着跟村里姑娘们一样的民族服装,一下就混进跳舞的人群中。安娜注视着他们。她的一些朋友也在跳舞,她突然想起,如果她们有机会与安德烈斯手挽手跳舞,那她也要。她马上加入了紧接着的一支开放圆舞曲,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安德烈斯,就像刚刚对安东尼斯那样。 舞曲不久就结束了。羊腿烤熟了,被切成厚厚的大块,装在浅盘里,递给村民,盛宴开始了。安德烈斯回到家人身边,可是他却心不在焉。 二十五岁时,父母给他施加压力,要他找个妻子。他拒绝了亚力山特罗斯和艾列弗特瑞亚每一个朋友熟人的女儿,让父母十分沮丧。那些女孩子有的阴郁,有的讨厌,还有的有点傻,虽然她们肯定都会有丰盛的嫁妆,安德烈斯却拒绝与之交往。 “那个姑娘是谁,就是头发很惹眼的那个?”他指着安娜,问妹妹们。 “我们怎么知道?”她们齐声回答,“不过是一个本地姑娘罢了。” “她很漂亮,”他说,“我希望我妻子长得像她那样。” 他站起来,艾列弗特瑞亚朝亚力山特罗斯会意地瞟了一眼。她的看法是,既然女方没有嫁妆这一点对安德烈斯的生活没有丝毫影响,他娶谁又有什么关系呢?与亚力山特罗斯相比,艾列弗特瑞亚自己的出身就相当贫寒,可是那对他们的生活并没什么影响。她只想儿子快乐,如果会违背习俗,那就违背吧。 安德烈斯径直走向姑娘们,她们坐成一圈,正捏着一片片鲜嫩的羊肉在吃。安德烈斯没什么与众不同之处,他长得很像父亲,轮廓分明,脸色却像母亲一样蜡黄,可是他的家庭背景却让他自有一种与晚会上其他男人不同的风度。姑娘们发现安德烈斯过来了,都很羞涩,赶紧在裙子上揩干净手,舔掉嘴唇上油腻的肉汁。 “有人想要跳舞吗?”他随意地问,直勾勾地看着安娜。那种举止只有对自己高高在上的社会地位极其自信的男人才会有。只有一个人对此有回应。安娜从她的座位上起身,握住伸向她的手。 桌上的蜡烛闪烁不定,熄灭了,月亮升起来,洒下一片银光。梅子酒和葡萄酒肆意流淌,乐师们在这种气氛下,变得大胆,节奏越弹越快,直到跳舞的人又一次忘乎所以。安德烈斯紧紧地搂着安娜。现在已是深夜,跳舞中交换舞伴的传统可以不管了,他决定不把她交换出去,他不想与那些牙齿稀疏、动作笨拙的主妇们跳舞。安娜是最棒的。无人能及。 亚力山特罗斯和艾列弗特瑞亚看着他们的儿子在追求这个女子,可不是只有他们看见了。安东尼斯和朋友们一起坐在桌旁,喝得麻木了,他明白眼前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他为之打工的那个男人正在勾引他渴望的女人。他喝得越多,越痛苦。战争中,他睡在野外山坡上,风吹雨打都很少灰心过。可现在,他与一个将是拉西锡巨大财富继承人的男人竞争,他有什么希望能留住安娜呢? 广场远处一角,吉奥吉斯与一群老人坐在那里玩双陆棋。他的眼睛飞快地看看棋盘又看看广场,安娜还在那里和圣尼可拉斯这一带最优雅的男人跳舞。 范多拉基一家最后站起来离开了。艾列弗特瑞亚凭本能知道儿子不想跟他们一起回家,可是考虑到自己的声望,以及这个乡村美人的名声,他应该回去。安德烈斯不是傻瓜。如果他要打破传统,自由地挑选妻子,而不是被迫接受父母的某个选择,他就需要他们的支持。 “瞧,”他对安娜说,“我得走了,可是我想再见到你。我明天会给你捎个信,告诉你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 这是一个惯于发布命令、等着命令被执行的男人在说话。安娜无法拒绝,因为沉默便是恰当的回应。毕竟,这可能是她离开布拉卡的途径。 11 “嘿!安东尼斯!等一等!” 命令很冷漠,完全是主人对仆人的口气。安德烈斯在离安东尼斯不远的地方停下车,安东尼斯正在那边砍伐老死掉的橄榄树。安德烈斯冲他招手,叫他过来。 安东尼斯放下手中的活儿,倚在斧柄上。他还不习惯对年轻的主人唯命是从。过去几年的流浪生活,虽然十分艰苦,可是他们快乐自由,无拘无束。他发现自己很不习惯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不习惯每次老板一发命令就得跳起来听着。如果这些还不够,他还有一个特别的理由憎恨这个从驾驶座上站起来冲他喊叫的男子。他真想把斧头砸进安德烈斯的脖子。 安东尼斯一身亮晶晶的汗,眉毛上也挂着一滴滴汗水,衬衣贴在背上。现在才是五月末,可是气温已经高得吓人了。他不会跳起来立正,不管怎样现在还不会。他淡然地拿起脚下的葫芦,拔出软木塞,喝了一大口水。 安娜……就在上周前,安东尼斯还没怎么注意她,可是那个圣徒日之夜,她燃起了他心底的欲望,让他无法入睡。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味他们相拥的那一刻。短短的不到十分钟,也许更短,可是对安东尼斯来说,每一秒都像一整天那样长,那样回味无穷。然后,一切全完了。 就当着他的面,本来可能的爱情被抢走了。自安德烈斯·范多拉基来时起,安东尼斯就开始看着他,看着他和安娜跳舞。他那时就知道,战争还没开始,就已知道结局,知道谁会赢得这场战争。他根本没有胜算。 安东尼斯慢吞吞地走向安德烈斯,可安德烈斯对安东尼斯的微妙态度浑然不知。 “你住在布拉卡,是不是?”安德烈斯说,“我要你给我把这个送去。今天就去。” 他递过一个信封。安东尼斯不用看就知道上面写的是谁的名字。 “我有空就去。”他假装无动于衷,把信折成两叠,塞进裤子后口袋里。 “我要它今天就送到。”安德烈斯严厉地说,“别忘了。” 卡车的引擎轰隆隆地发动了,安德烈斯匆匆倒车开出了田野,地上扬起的干尘,像一道乌云,飘浮在空中,填满了安东尼斯的肺。 “为什么我该为你送这封该死的信呢?”安东尼斯冲着安德烈斯消失的背影喊道,“见你的鬼!” 他知道这封信将封缄自己的痛苦,可他也知道除了确保它安全地送达外别无选择。如果他没完成任务,安德烈斯·范多拉基不久便会发现,那他就要付出该死的代价。 一整天,这封簇新的信塞在他口袋里。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坐下,信就沙沙作响,他想把信撕成碎片,把它揉成球,用力扔进溪谷里,或用这一天自己锯下的碎木屑点燃它,看着它慢慢烧掉。这些想法折磨着他。可他唯一不想的是拆开它。他不忍心去读它。其实不用读,也猜得出信里会说些什么。 那天黄昏,看到安东尼斯站在门口,安娜很吃惊。他敲了敲门,希望她不在家,可是她在,还是那样张着嘴灿烂地笑,不论是谁站在她面前,总是一视同仁,逢人就笑。 “我有封信给你,”安东尼斯不等她开口就说,“是安德烈斯·范多拉基给你的。”这些话一直卡在他的喉咙里,可是他发现自己说出来时竟克制得很好,没流露一丝情感,他异常满意。安娜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毫不掩藏她的兴奋。 “谢谢你。”她从他那里接过那个现在已软绵绵皱巴巴的信封,小心地避开他的目光。她仿佛忘了他们拥抱的热情。那对她有什么意义吗?安东尼斯想。在那时,拥抱似乎是个开始,现在他明白,那个满怀期盼的吻,不过是她在及时行乐而已。 安娜将重心换到另一条腿上,看得出她迫不及待地想拆开信,想他快点走。安娜往后退了一步,说声再见,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关门声好似一巴掌打在他脸上。 回到屋里,安娜坐在矮桌前,颤抖着手拆开信,她想细细品味这一时刻。她会发现什么?激情流露?信纸上的情话像焰火般爆炸?愁思像流星划过清晰的夜空般感人?就像任何一个十八岁的怀春少女,她注定会对面前桌上这封信失望: 亲爱的安娜: 我希望再次见到你。请你和你父亲下周六一道过来吃中饭。我的父母亲也盼望着见到你们。 你的 安德烈斯·范多拉基 虽然信的内容令她兴奋,她离开布拉卡的愿望又进了一步,可信的形式化让她凉了半截。安娜以为安德烈斯受过高等教育,他能用词精湛,可这封草草而就的短笺像她放学回家就扔到一边的古希腊语法书一样,毫无情意可言。 午餐如期举行,此后还有许多次。安娜每次都由父亲陪同前往,以符合不论贫富的家庭都严格遵守的礼节。前几次,到中午时,仆人会开着亚力山特罗斯·范多拉基的车准时来接这父女俩,把他们送到拿波里那幢有门廊的豪宅,三点半再准时送他们回家。形式总是一成不变。到了之后,他们被领进一间通风的会客室,那里每件家具上都罩着绣着白色蕾丝的精致布罩。一个巨大的橱柜,里面展示着上好的、几乎透明的瓷器。在这间房里,艾列弗特瑞亚·范多拉基给他们端上一小碟蜜饯,一小杯甜露酒,等他们吃完,收回那些空碟子和空杯子后,他们一起走进昏暗的餐厅。餐厅里有幅油画,画着一个胡髭浓密的男人,从板墙上俯视着他们。即使在这里,繁文缛节还得继续,亚力山特罗斯这时出现了,双手合十,在胸前画着十字,对父女俩说:“欢迎。”这两位访客会异口同声说:“我很高兴与你们在一起。”每次会见都一样,到后来安娜连每分钟会发生什么都猜得八九不离十。 一次又一次的拜访,他们坐在精美镂花的高背椅上,前面是黑亮的桌子,他们礼貌地接过仆人递上的每一道菜。艾列弗特瑞亚亲自下厨做菜,想让客人们放松点;多年前,她被范多拉基家的长辈们审查,看她是否会具有做亚力山特罗斯妻子的资格时,也曾经受同样的考验。她还记得整个会面令人难以忍受的尴尬,一切仿佛就在昨天。然而,尽管这个女人努力从中周旋,席间谈话仍是十分僵硬,吉奥吉斯和安娜痛苦地意识到,他们是在接受审查。这在意料之中。虽然还从没人把这算作求婚,如果这真是的话,还有许多订婚条件需要确立。 到第七次见面时,范多拉基家举家搬到伊罗达大庄园的大房子里去了,从九月到来年四月,他们会住在这里。安娜现在有点不耐烦了。她和安德烈斯自从五月份那次跳舞以来,再没独处过。一天晚上,她对佛提妮母女抱怨说:“那好像不是我们自己的事,整个村子都在看着我们!为什么要拖这么长时间?” “因为要对你们以及对两个家庭都好的话,就不能着急。”萨维娜睿智地说。 安娜、玛丽娅在佛提妮家里,本该学习女红。可实际上,她们在那儿反复讨论所谓的“范多拉基局势”。现在,安娜觉得自己像当地集市上的一头牲口,她是否合格要被人评估指点。也许她到底该把眼光放低点。可是她决心维持自己的热情。她十八岁了,学校生活早就成为过去,她唯一的抱负是——嫁个好人家。 “我会把接下来几个月当作一个等待的游戏。”她说,“再说,爸爸也需要照顾。” 她知道她还会在家里待上好长一段时间,但真正照顾吉奥吉斯的自然是玛丽娅,玛丽娅为此把自己想做一名教师的想法放到一边,不过,听到这话时她忍住没吭声。这个时候可不适合跟安娜对抗。 直到来年春天,亚力山特罗斯·范多拉基自己终于满意了,尽管他们两家财富差别巨大、社会地位悬殊,可如果他儿子能娶到安娜做新娘也不错。毕竟,她非常漂亮,十分聪明,毫无疑问,她把全副身心都给了安德烈斯。一天,他们又一次吃完中饭,两位父亲单独回到会客室。亚力山特罗斯·范多拉基直截了当地说:“我们大家都明白可能这个结合并不门当户对,但我们觉得满意的是这对双方都不会有什么不好影响。我妻子劝我说,安德烈斯跟你女儿在一起会比跟他遇到过的其他任何女子在一起都要快乐,所以只要安娜履行她做妻子和母亲的义务,我们找不到什么反对理由。” “我没什么嫁妆给你们。”吉奥吉斯说得很直接。 “这点我们完全意识到了。”亚力山特罗斯回答道,“安娜的嫁妆就是她做个好妻子的承诺,她尽全力帮助管理庄园的承诺。管理庄园意义重大,需要一个好女人在跟前。几年后我就会退休,安德烈斯肩上的担子会更重的。” “我相信她会尽力。”吉奥吉斯简单地说。他感到力不从心。这个家庭巨大的权力与财富叫他恐惧,就像他们周围的一切东西一样:巨大的黑色家具、奢侈的地毯和织锦、墙上的昂贵圣像,无不表明了这个家庭的显赫。可是他告诉自己,他在这里有没有家的感觉并没有关系。重要的是安娜是否能真的习惯这种富丽堂皇。尽管吉奥吉斯在范多拉基家,好像身处异国他乡的外来客,可他看到安娜在这里没有一丝不自在。她可以优雅地从玻璃杯里抿一口酒,优雅地吃东西,说话大方得体,仿佛她天生就如此。当然,他知道她只是在演戏。 “最重要的是她有良好的教养,你妻子佩特基斯夫人教得很好。” 提到伊莲妮,吉奥吉斯沉默了。范多拉基一家只知道安娜的母亲几年前去世了,可是除此之外他不想让他们知道更多。 那天下午他们回家时,玛丽娅在等着他们。她仿佛知道这次见面很关键。 “嗯?”她问,“他向你求婚了吗?” “还没有,”安娜回答说,“可是我知道很快了。我就是知道。” 玛丽娅知道她姐姐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安娜·范多拉基,她也希望如此。这样能让她摆脱布拉卡,进入一个她梦寐以求的世界,在那里她不用煮饭、打扫卫生、缝补或纺纱。 “他们知道得很清楚,”安娜说,“他们知道我们住在什么样的房子里,他们知道我没有财产可带过去,只有几件妈妈给的首饰,知道这就是全部嫁妆……” “他们知道妈妈?”玛丽娅怀疑地打断了安娜的话。 “只知道父亲成了鳏夫,”安娜马上反驳,“他们只能知道这么多。”谈话结束了,仿佛谈话是个有弹簧盖的小盒子,啪的一声就盖上了。 “接下来会怎么样?”玛丽娅把话题带离了危险区。 “我等,”安娜说,“我等到他向我求婚。可这同时是一种折磨,如果他不赶快向我求婚的话,我真的要死了。” “他会的,我肯定。显然他很爱你。人人都这么说。” “人人指的是谁?”安娜尖刻地问。 “我真的不知道,可是佛提妮说,庄园上人人都这么认为的。” “佛提妮怎么会知道?” 玛丽娅知道自己说得太多了。虽然这些姑娘们之间从来都没有什么秘密,可是这几个月,情况变了。佛提妮向玛丽娅吐露她哥哥对安娜的痴迷,庄园工人们的谈话除了少爷与村里来的姑娘正在进行中的订婚外,再无别的可聊。这更加重了他的痛苦。可怜的安东尼斯。 安娜逼着玛丽娅告诉她。 “是安东尼斯说的。他为你着迷,你一定知道。他告诉佛提妮庄园里的闲话,人人都在说安德烈斯就要向你求婚了。” 安娜知道自己成了讨论和揣测的焦点,很是满足。她乐于成为大家注目的焦点,还想知道更多。 “他们还说什么了?接着说,玛丽娅,告诉我!” “他们说他娶了个地位比他低下的女人。” 安娜没有想到这点,当然她也不想听到这点。她反应激烈。 “我才不在乎他们想什么呢!为什么我就不能嫁给安德烈斯·范多拉基?我当然不会嫁给安东尼斯·安哲罗普洛斯。他除了身上穿的那件衬衣,一无所有!” “不要这样说我们好朋友的哥哥——再说,他一无所有是因为他离开家为国家战斗去了,其他人却留在家里,赚钱装满他们的腰包。” 玛丽娅最后的回马枪尖锐刺耳,安娜不爱听。她猛地冲向她妹妹,而玛丽娅,像以前卷入与无法无天的安娜的争吵时一样,只会飞快地逃出家门,她比安娜快得多,一口气在迷宫一样的小街上跑得看不见,直跑到村子尽头。 玛丽娅是个自制力强的女子,不像她那喜怒无常的姐姐。安娜的情感、思想和动作全是即兴表演,大家都看得出来,而玛丽娅则考虑周全。她常常看到有人为情绪激动、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话而后悔,她总是把自己的感情和看法放在心中。过去几年来,她比以前能更好地控制自己的情感。这样她总是保持一副满意的神态,主要是为了保护父亲。不过,有时,她也会放任一下,尽情发泄自己的感情,那种时候就不亚于万里无云的天空里炸响了巨雷。 尽管庄园工人们有那种看法,亚力山特罗斯·范多拉基也还有些犹疑,订婚仪式还是定在了四月份。吃过中饭后,一对新人被单独留在昏暗的会客厅里,这比平时更让人拘谨。安娜对订婚的期待如此之大,当这一刻终于来临时,当安德烈斯握住她的手时,安娜已没什么感觉了。这一幕她在脑海里上演过太多次,当它终于发生时,她仿佛是个站在舞台上的演员。她感到麻木,一切好像不真实。 “安娜,”安德烈斯说,“我有事跟你说。” 求婚一点也不浪漫,缺乏想象力,甚至没有一丝神秘,就像他们脚下踩着的地板一样实用。 “你愿意嫁给我吗?” 安娜达到了她的目标,在与自己的打赌中,她赢了,她可以对那些以为她不可能嫁入地主家庭的人嗤之以鼻。这是她握着安德烈斯的手,第一次全心全意地热情亲吻他时,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 按惯例,在订婚的这段时间内,未来婆家不断地给安娜送礼物:漂亮的衣服、丝质内衣、昂贵的小饰物,虽然她父亲不能给她买些什么,可是到她最终成为范多拉基家的人时,她什么都不缺了。 “好像每一天都是我的圣徒日。”安娜对佛提妮说。佛提妮过来看从伊拉克里翁最新送来的一批礼物。布拉卡的小房子里满溢着奢侈的香氛,在占领结束后的那段日子里,一双丝袜对寻常人家来说都极为难求,安娜的嫁妆壮观得吸引了所有姑娘排队来看。牡蛎色的绸缎内衣和睡衣,用一层层皱纹纸包着放在盒子里,好似只有好莱坞电影里才看得到的东西。安娜随手提起件衣服展示给朋友们看,布料在她指缝间像流水滑落到水池里那般光滑。它们实在超出了她最狂野的梦想。 婚礼前一周,布拉卡开始做传统的皇冠面包。面粉发酵七次后,成了一个大大的面包圈,上面装饰着由一百朵花和无数叶子组成的复杂图案,烘焙到最后还浇上糖浆成金黄色。完整的面包圈象征着新娘要与丈夫白头偕老。同时,在范多拉基家里,安德烈斯的妹妹们开始做婚礼装饰,用丝绸、常青藤、石榴和月桂叶在这对夫妇未来的房间里布置出婚礼区。 为庆祝订婚还举行了奢华的派对,婚礼则在第二年三月举行。婚礼当天极尽铺张之能事。在伊罗达举行仪式前,客人们来到范多拉基家。这是一群奇怪的客人——来自伊罗达、圣尼可拉斯和拿波里的富人和庄园里的工人及布拉卡的几十个村民混在一起。当安娜出现在客人们面前时,来自布拉卡的人们都深吸一口气。安娜胸前缀满金币,多得能装满银行金库,双耳坠着重重的珠宝耳环。春光明媚中她光彩夺目,穿着传统的大红新娘袍子,仿佛自《一千零一夜》中走出。 吉奥吉斯又自豪又茫然地看着她,惊奇于这竟是他的女儿!几乎认不出她来了。此时他比任何其他时候都更希望伊莲妮也在这里,看到他们的大女儿这样漂亮。他想,不知伊莲妮对女儿嫁入这样的豪门有何感想。大女儿总让他想起妻子,可是她有些地方让他完全感觉陌生。看上去仿佛不可能,他,吉奥吉斯,这么卑微的渔夫,竟能与这种场面扯上关系。 那天早上玛丽娅帮安娜作准备。安娜的手颤抖得很厉害,玛丽娅只好为她扣上每颗纽扣。她知道这正是安娜想要的,她达到了终极目标。玛丽娅敢肯定姐姐在她的白日梦里多次排练过如何当一名贵妇,她会毫无困难地适应真实生活的。 “跟我说,这是真的,”安娜说,“我无法相信我真的要成为范多拉基夫人了!” “真得不能再真了。”玛丽娅向她保证,边说边想着在这种豪门里生活会是什么情形。她希望那不只意味着更多名贵珠宝和漂亮衣服。即使对安娜而言,这些东西也有不足。 混杂的客人们让这个婚礼仪式变得非同一般,可是更不同寻常的,是婚前盛宴没有按传统习俗摆在新娘家,而是在新郎家举行的。大家完全懂得个中理由,无须明说。吉奥吉斯·佩特基斯家能摆出什么样的晚宴?拿波里的贵妇们一想到这里就吃吃笑个不停,就像当初她们听说范多拉基家的儿子要娶一个穷渔夫的女儿一样。“这个家庭到底在想什么?”她们对此嗤之以鼻。可是不管大家对这桩婚姻有何看法,来这里的人,个个都享受到范多拉基自家出产的美味烤羊肉、奶酪、美酒,当两百个胃酒足饭饱之后,婚礼仪式开始了。小轿车、卡车、驮着东西的驴子组成一条长长的行进队伍,朝着伊罗达方向迤逦而去。 对克里特人来说,不论贫富,婚礼庆祝仪式都是相同的。两顶斯黛芬娜,简单的婚礼花冠用干花草扎成,以彩带连接,由牧师将它们戴到新婚夫妇的头上,并交换三次以巩固他们的结合。稍后,这两个花冠会由安娜的婆婆艾列弗特瑞亚框起来,悬挂在新婚夫妇的婚床上方,为的是,就像俗语所说的那样,没人能插足这桩婚姻。大部分时间,神圣的婚礼言辞淹没在人群的喋喋不休中,可是到最后,当牧师把新娘新郎的手握在一起时,教堂里响起了一片欢呼。新娘新郎绕着祭坛静静地跳起以赛亚舞,客人们知道不久他们就会走到外面的阳光中。 接下来,新娘新郎坐着马车,人们跟在后面,排着队返回范多拉基家,那里架好了长长一排桌子,摆出了另一顿盛宴。人们吃啊,喝啊,跳舞直跳到晚上。太阳升起来之前,数枪齐鸣,宣告庆祝结束。 婚礼结束后,安娜差不多从布拉卡的生活中消失了。开始她一周会来看望父亲一次,可是慢慢地,她只派辆车来接他过去,很少在布拉卡露面了。作为未来庄园主的妻子,她发现她的社会地位大变。然而,这对她来说不是问题。这正是她想要的——与她的过去一刀两断。 安娜投身于自己的新角色,不久就发现,她身为儿媳妇的责任与身为妻子的责任同样重大。她整天都陪着艾列弗特瑞亚和她的朋友们,要么是去拜访她们,要么就在家里接待她们,正如她想的一样,她们全都很享受这种近乎无所事事的悠闲。安娜的主要职责是照料范多拉基家的家庭事务,最为实际的是确保男人们晚上回来时,仆人们能摆出一桌丰盛菜肴。 安娜想改造这个四口之家,把他们从深色窗帘和昏暗的家具中解放出来。她向安德烈斯念叨个不停,直到安德烈斯把母亲拉到一边,请求同意,而后由艾列弗特瑞亚征求真正的一家之主的意见。家里的所有事情都是这样决定的。 “我不想这个房子改动太大。”亚力山特罗斯·范多拉基对妻子说,“如果安娜愿意,她可以把拿波里的房子重新粉刷一遍。” 新娘立刻开始这项工作,不久就沉浸在对各类布料、墙纸的热情中。在圣尼可拉斯有家进口小商店,专卖法国和意大利货,她去过那家店无数次。装修让她忙碌、专注,安德烈斯的心情也因此愉悦不少,他发现每天回家,安娜都活泼轻快。 安娜的另一项职责是举办圣徒日庆祝活动,那是范多拉基为他们家的工人们举办的。安娜擅长作秀。在这些会餐中,她有时感到安东尼斯·安哲罗普洛斯的目光盯着她,她会抬起头来迎接他冷冷的目光。偶尔他也会对她说话。 “范多拉基夫人,”他会很夸张地做出温顺的样子,深深地鞠一躬,“你好吗?” 他的态度让安娜畏缩,她相当简短地回答:“很好,谢谢你。” 这样说完,她就立马转过身背对着他。他的表情、他的态度都在向她挑战,仿佛她并不是他的主人。他真是好大的胆子! 安娜的婚姻不仅改变了她自己的地位,她的离去对玛丽娅也意味着变化。玛丽娅现在已成了家里的女主人。以前玛丽娅的许多精力都用在讨好和安抚安娜上,现在安娜走了,她的担子轻了好多。她把精力都投到经营佩特基斯这个家上来,还常常和父亲一道送东西去斯皮纳龙格。 对不能亲自在伊莲妮的坟上摆放鲜花的吉奥吉斯来说,每次去斯皮纳龙格都是纪念她的机会。他继续与拉帕基斯医生一起来往于小岛和布拉卡之间,不论阳光明媚还是狂风暴雨。在这些航行中,医生会谈谈他的工作,向吉奥吉斯承认有多少麻风病人正在死去,他有多想念克里提斯来访的那些日子。 “他曾带来一丝希望。”拉帕基斯疲惫地说,“我不太相信自己,可是我看到有信念是多么好,它本身就是个目标。对某些麻风病人来说,相信克里提斯能治愈他们足以打消他们想死的念头。好些人已觉得活着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拉帕基斯从他的老同事那里收到过几封信,解释没来的原因,并表示非常抱歉。克里提斯此刻还在伊拉克里翁忙于重建受毁的医院,暂时无法抽身继续他的研究。私下里,拉帕基斯开始向吉奥吉斯倾吐苦水,有些绝望。许多人会跪下来向上帝祈祷,可拉帕基斯没有信仰,只能倚靠这位忠诚的渔夫,吉奥吉斯的痛苦从来都比他的多得多。 虽然斯皮纳龙格岛上不断有人死于麻风病,但对那些病情不太严重的人来说,生活中到处都有意想不到的东西。战争结束以来,每周放映两场电影,集市比以前更好,报纸也越办越好。迪米特里现在十七岁了,已经开始教五到六岁的孩子,而同时另一个更有经验的老师负责教授大一点的孩子;迪米特里继续住在肯图马里斯家,这样的安排给双方都带来快乐。基本来说,岛上人人心满意足。即使是西奥多罗思·马基里达基斯也不再想惹麻烦。他喜欢在酒吧里争吵,但早就放弃了争夺最终说了算的控制地位。尼可斯·帕帕蒂米特里奥干得太漂亮了。 玛丽娅和佛提妮忙于每日家务,家务活像跳舞一样,总是重复着它们的步伐,她们就这样过了几年。萨维娜·安哲罗普洛斯有三个儿子,她需要健康能干的女儿来帮她,把家里的男人喂饱、照顾好,因此佛提妮像玛丽娅一样,被家务活缚在了布拉卡。 尽管伊莲妮本来希望她女儿能过得更好,不要留在这个村子里,可她也没想到玛丽娅会如此尽责。在这个姑娘的头脑里,除了照顾父亲别无杂念,即使她曾经想象过自己像母亲一样手持粉笔,站在学生们面前。然而所有这些热望跟印在他们旧窗帘上的图案一样,都消退了。 几年来,两个姑娘分享生活中的快乐和不足,履行她们的义务,没觉得有什么好抱怨的。到村里的水泵处取水,为炉子拾柴,扫地,纺纱,煮饭,拍打地毯。铺满百里香的整个山坡面朝大海,蜂箱就摆在这里,玛丽娅定期到这里来收蜂蜜;蜂蜜如此浓稠,好几年她都无须买糖。在他们家后院里,旧橄榄油罐子里装满了罗勒、薄荷和小型储物罐,而曾用来储水或装油的大口陶瓷坛开裂不能再用后,现在正好成了需要小心照料的天竺葵、百合等植物的家。 姑娘们是千年来逐渐形成的民俗的传人。现在人们觉得她们到年纪学习那些代代相传、没有文字记录的手艺了。佛提妮的奶奶懂得很多这样的学问,告诉她们怎样从鸢尾花、芙蓉和菊花花瓣中提取染料,给羊毛染色;怎样把各色青草编成精美的篮子和垫子。还有妇人传授给她们当地药草的神奇功效,她们走进深山里寻找野鼠尾草、木槿花和甘菊,因为它们可以治病。运气好时,她们会采到满满一篮子最宝贵的药草岩爱草,据说它可以医治创伤,还可以治疗喉咙痛和胃病。吉奥吉斯生病时,玛丽娅总是调配适当剂量,让他服用,不久她会调配草药的名声就传遍了整个村子。 当她们一路向深山里走去时,也会采些霍塔——一种含铁很高的高山绿色植物,这是她们每日饮食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小时候她们在沙滩上玩耍,用沙子做馅饼,现在用面皮和香草做馅饼成了成年人消磨时间的方法。 在深秋到早春之间,玛丽娅有项最重要的工作:让家里一直生着火,不熄灭。火不仅能在屋外狂风大作时为他们提供温暖,使他们心智健全,也能让房子的灵魂活着。“Spiti”——希腊人用这个词来表示“房子”和“家”——是和谐一致的神圣象征,而他们的家,比所有人的家都更需要持续的滋养。 不管玛丽娅的家务活在城里人看来有多繁重——至少在安娜看来如此,她现在生活得那样奢华——但姑娘们总有时间闲聊和八卦,佛提妮的家就是这样一个中心。既然无所事事被视为罪恶,那么说闲话的严肃工作只能与缝纫和刺绣等重要活动一同进行。这不仅能让姑娘们手不闲着,也给了她们为未来作准备的机会。结了婚的女人家中的每件枕套、坐垫、桌布和地毯都是由她们自己、她们的母亲或外婆织绣的。只有安娜是例外。好几年来,她和比她年龄大、比她睿智的女人们坐在一起缝纫,她只做完了枕套的一个小角。那是她不断反叛的表现。她偷懒不太容易看出来。其他姑娘和妇人们坐在那里边说边缝时,她的手指闲着。她会一圈圈挥着针,做样子,用线在空中比画图案,可就是很少缝过布。好在她嫁入了一个什么都不缺的人家。 姑娘们的手要随着季节变换活计,一年之中有时她们要走到户外,加入摘葡萄战斗,她们会争着第一个跳入木桶踩碎汁液丰富的葡萄。然后,入冬之前,她们还要加入人群一起敲打橄榄树,让橄榄如瀑布般落入下面的敞口篮子里。这样的日子里,到处一片欢笑、打情骂俏不断。每当这种集体劳动做完后,都要跳舞、狂欢来庆祝一番。 日子一天天过去,无忧无虑可是身挑重担的年轻姑娘们陆续离开了这个圈子。她们找到了丈夫,或者,更寻常的是,别人为她们找到了丈夫。总的来说,他们不是布拉卡的年轻小伙子就是邻村的年轻人。他们的父母相识多年,在他们会数数但还不会写自己名字时就为他们选配好了。当佛提妮向玛丽娅宣布自己订婚的消息时,玛丽娅意识到她的世界行将终结。她装作很开心的样子,然而,私底下却责备自己的嫉妒之心,她预计自己今后的生活将了无生趣:傍晚太阳下山时,与老寡妇们一道坐在门槛上,用钩针编织蕾丝花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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