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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什么是宦官？
谁创造了宦官？
宦官的权力从哪里来？
身份低贱的宦官为何常常成为撬动中国历史的关键力量？
似乎一直声名狼藉的宦官，为何能够存续数千年之久？
在这种种问题背后，宦官的历史也许关系着中国历史与社会中的某些深层因素。日本著名汉学家三田村泰助在广泛搜集历史实例的基础上，提出“侧近政治”的概念来观察中国历史上的宦官。他选取汉、唐、明这三个宦官群体最为活跃的时代，在君主权力与侧近政治的框架中讨论了各个时代宦官的活动特点和历史命运。
宦官的起源
这种奇怪的人群是在什么时候出现的目前还不详,西方学者的传统观点认为世界上第一个宦官出现在亚述女王、新巴比伦王国的开创者塞弥拉弥斯统治时期。据此或许可猜想宦官制度是和古代远东的君主专制制度同时产生的吧。神奇的是,历史上东西方的宦官活动时期高度重合,都始于公元前8世纪左右。被誉为“历史之父”的希罗多德在著作中记载,任用宦官是波斯人的风俗,他们对宦官的信任远超普通人,同时希罗多德还大赞了一番宦官的忠诚。这里的波斯宦官所处的时代,应是公元前6世纪前后。
另外,从希腊人热衷于生产、贩卖宦官可知,当时社会上已经认识到宦官的作用,正广泛地使用着。据希罗多德记载,希腊人在小亚细亚西部古都艾菲索斯(《圣经》中作“以弗所”)和吕底亚王国首都萨第斯,高价贩卖宦官给波斯人。而萨第斯更是知名的宦官制造地。
至于中国,在几乎同时期的春秋时代,诸侯们已经在使用宦官了。宦官群体甚至活跃于政坛,当中一些宦官更做过弑君、进谗谋害太子之类的坏事。这里说的是春秋时代的宦官,即周室东迁(公元前8世纪)之后的事,更古老的宦官情况如何不得而知。一直以来学术界都以《周礼》中记载了宦官制度为由,认为周代已有宦官。可是《周礼》本身就是一部不大可信的文献,故此说曾饱受质疑。
随着学术的进步,宦官史上值得大书特书的一项发现呈现在我们眼前,那就是出土于中国商代遗迹中的甲骨文。据日本甲骨学权威白川静博士所说,当中一片甲骨刻有“羌”一词。
这个象形文字所示的情况非常直观,左边的
是男性生殖器,右边的
意为“切断”。羌位于商王朝的西边,即今藏族一脉。这片甲骨记载了商王武丁向神询问要不要把抓来的羌人阉割成宦官一事。话说回来,古人的造字还真是简单粗暴,不矫揉造作。
武丁所处的时代为公元前1300年左右,可知公元前14世纪已经有宦官了。这或许是目前世界上最古老的关于宦官的文献记载。这么一来,宦官的起源应更为古老,而殷商之后的周代应也有宦官,从而中国宦官的历史应足足有四千年以上。
宦官的生态
我们虽然对“宦官”这个词很熟悉,但是对宦官群体的真实情况却是一无所知,这使得我们能够勉强视他们为普通人。矛盾的是,假如我们不熟悉宦官群体那奇怪的风貌、习惯的话,就没办法真正了解他们的所作所为,遑论他们对历史的影响。好在,司登得冷静而细致地观察了中国的宦官群体,还给我们留下了手稿。通过他的手稿,多少能够填补一下这方面的知识空白。不过要强调的是,他所记载的只是清末时的宦官情况。下边我们就以司登得的记载为依据,试着描绘一下宦官群体的生态。
首先是服装和样貌。宦官上身穿着灰色的袍子,再套上深蓝色的褂子,下身穿黑色裤子,服装颜色整体来说比较朴素。头上再带上一顶宦官帽。走路时上身稍稍前屈,走小碎步,从远处一看就能分辨出是宦官。
从整个群体来看,宦官的样貌颇让人反感,但当中也有一些长得非常好看的,让人有种少女穿男装的错觉,他们老了之后,其风貌从少女穿男装变成了老太婆穿男装。要是你无意中在街上碰到了,还真分不出他是男是女。
宦官群体中有中年被阉的和在还是小孩时就被阉的,前者曰“净”“贞”,后者曰“通贞”。后宫的妃嫔们喜欢通贞。通贞宦官不用做什么,只要扮演好女儿的角色就行。至于宦官们扮着女儿怎么侍奉妃嫔,司登得在手稿中三缄其口,这部分的内容只好交给读者自行想象了。当然,通贞们老了之后还是要被换下来的。
宦官们被阉之后便失去了本来的音色,尤其是孩子,在变声期之前就被阉的话,说话听起来几乎和女性没区别,成年之后便成了一种非常刺耳的假声。司登得把这种声音比喻成伦敦鱼市上女商人的尖锐的叫卖声。看起来这似乎真的是一种非常难听的声音,也因此我们看剧的时候,扮演宦官侍奉皇帝或妃嫔的演员会用一种沙哑而又似哭非哭的声音说话。
不长胡子也是宦官的一个特征。虽然中国人不喜欢络腮胡子,但宦官的脸上真的看不见一根胡子。去势之后,原本脸上的胡子也会在两三个月之内停止生长,将这些胡子拔掉的话便能看到一个像桌球一样圆润的脸。至于幼年时就当了宦官的更是连胡子都不会长。
年轻的宦官去势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睡觉都会尿床。这种状态是无可厚非的,一般不会有什么后果,但如果持续时间太长的话,下体就会被锁上一道锁,直到不再尿床为止,也因此中国人会将难以忍受的恶臭比喻成“臭得跟老公公(宦官)一样”,说宦官的气味隔着半里(近300米)远都闻得到。
年轻时被阉的宦官容易长胖,而且身上的肉都是松垮垮的,没有力量可言。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又会掉肉,脸上很快爬满皱纹。事实上,年纪大的宦官没有几个是胖子,反而非常显老,40岁的人看起来就像60岁。
生理的变化带来心理的变化。他们精神变得极为敏感,常常会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流泪或生气,上一秒还生着气,下一秒又没事了。和刻板印象不同,他们性格不仅不残忍,反而非常温和,没有恶意。对于强者,他们摇尾乞怜,而对于女性和小孩子等弱者也非常照顾,像养小狗一样。
至于小时候就被阉了的宦官,因为不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被阉的,所以当他们成年之后发现自己不仅没如想象般出人头地,反而一辈子待在底层时,除了怨自己无能,无一例外地憎恨起了把自己变成性无能,还让自己有如此遭遇的父亲。但是,他们对母亲还是很孝顺的。
宦官群体内部非常团结,对于普通人,他们常常互相帮助,一致对外,甚至会引起流血纷争。譬如东汉末年,外戚大将军何进想把宦官一网打尽,其中一名宦官首领知道了何进的打算,翻脸大怒道:“今乃欲灭我曹种族,不亦太甚乎?”当场杀了何进。从宦官首领这句话中我们可以看出,宦官群体有一种集团式的自觉,对于外界的迫害异常敏感,反抗也很激烈。不过这种反抗强度要在皇宫这个特殊环境之中,靠着君主的庇护和集团背景才能发挥出来,一旦离开了皇宫,单独的宦官的力量是很弱小的。就像这个当场对何进翻脸,并斩杀之的宦官首领,在政变之后,半夜携幼帝欲逃,结果在宫里迷路了,碰到了一个下级官员。下级官员一拔剑,他就害怕得不得了,跪下朝幼帝拜了拜,道:“臣等殄灭,天下乱矣。惟陛下自爱。”说完便投河自尽了。
总而言之,在宦官眼中,世间一切“欠缺”的东西都是对自己的侮辱。假如你和宦官站在一起,要是看到一条没尾巴的狗或者尾巴被割掉了一部分的狗,你绝对不能直接说出“那条狗的尾巴被割掉了”,而要说“那条狗的尾巴像鹿尾”。看到带把手的茶壶,你得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再者,“割”这个词因为有去势的意思,所以要避免使用,得改用“刺”。
至于平常生活的习性,他们无一例外都吸鸦片。说起来,吸鸦片是清朝之后才有的习惯,在皇宫附近就有七八家烟馆,他们是那里的常客了。另外,他们还沉迷赌博,这是他们打发时间的最好娱乐活动。“不赌的人生还有什么乐趣”是他们的口号。
话说回来,宦官也不是一无是处的。他们最大的优点是为人正直,很少听过有什么小偷小摸的行为,而且为人有爱心,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捐点钱给穷人。他们买东西不砍价,所以很受出入皇宫的小商人欢迎。对于一些无聊的工作,他们也尽心尽力地为“老爷”办妥,即便是买东西找回来的零钱也不会去贪。这无疑增加了他人对宦官群体的好感度。
总而言之,他们出于“残缺之身”这个原因,在言论、态度方面受到宽容。普通人说出来或者做出来会被追责的事,宦官做出来会被原谅——“那是个宦官,就别计较了”。
以上便是司登得所记载的宦官群体概况,可以说已经道尽了宦官群体的基本性格了。不过,这里所列出的性格是司登得亲眼所见的清朝宦官。可是历史上著名的宦官都是一些个性鲜明的人,一方面我们要考虑到时代差异,另一方面能名留史册的都不是普通人,就跟不能用普通人的常识去理解大英雄、大恶人同理。
但是我们能注意到,这里所看到的宦官是个很神奇的存在,他们既不是男也不是女,既不是大人也不是小孩,既不是坏人也不是好人。矛盾的是,我们反过来看,宦官便成了既男又女、既是大人也是小孩、既是坏人也是好人的存在。这种两头不到岸的人,一旦遇上了另一种同样没有情感的人——君主,便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这种异常的关系一旦进入了正常的人际关系中,必定会使之偏离轨道。打个比方,就像用强力胶水硬生生地把两个精巧复杂的齿轮粘在一起。
宦官存在的理由
这一节我们来谈谈为什么这种奇怪的群体有存在的必要。
桑原博士从中国人的妒忌心理出发论述中国宦官的产生:“本来中国人就是一个妒忌心强的民族,这只要翻阅一下儒教经典《礼记》便可知。他们自古以来便为了规避男女间的猜疑,创造出了一系列匪夷所思且神经过敏式的礼仪操作。中国人使用中间性别的宦官,可说是理所当然的,既规避了男女猜疑,又安慰了自己的妒忌心理。”
博士此说固有可取之处,但个人认为言犹未尽。唐朝武则天称帝之后甚为宠幸一名精力旺盛的破戒僧,监察御史王求礼看到这名僧侣频繁出入后宫,遂上表进谏道,如果真的要让他留在宫内的话,“请阉之”,理由是“庶不乱宫闱”。据说武则天见到这份奏表后大笑而止。事实上,这个结实魁梧的僧侣是个来者不拒的“床上达人”,把一个公主伺候得心满意足后被推荐给武则天,甚得女皇的欢心。如果真的把他阉了,那可真是得不偿失了,也难怪武则天看到监察御史的奏表后大笑。另一方面,武则天或许也是在笑所谓的“乱宫闱”不过是监察御史一厢情愿。
在这种情况下,宦官与其说是解决妒忌心理的工具,倒不如说是为了保持宫闱不乱的工具。只要想一下就知道,妒忌心是独占欲得不到满足的时候才会产生的,在一夫多妻制的中国社会里,与其说宦官是妒忌心理的产物,不如说是别的什么性质的产物,详情我们留待后文讨论。桑原博士的观点适用于孔子所创的儒教成为社会共识之后,可是在春秋战国之前,乃至更古的商周时期,宦官的涵义似乎有所不同。
包括中国在内的东方君主制国家,一直到后世依然保留着浓厚的古代色彩,所以我们讨论宦官的时候也应该回溯一番古代。在上文中提到的殷墟甲骨文告诉了我们不少古代宦官的情况。
殷商是个政教合一的神权国家,国王是神的代言人,王权的确立以神权为背景。商王接受神灵的启示,将异族羌人阉割为宦官,同时这些羌人在献祭俘虏的仪式上会被杀掉祭神。此时的宦官明显是胜利者为了感谢祖宗神,祈求保佑继续打胜仗时的一种祭品。
另一方面,把战俘中的男性性器官割掉是为了向其他民族示威。我们常说要把敌人“煎皮拆骨”,但真做起来时,阉割的效果无疑要更大。这种思维一直流传到后世。汉武帝时,在井上靖的小说中出现过的著名西域城邦国家楼兰送王子到汉朝为质,武帝很淡然地大手一挥便下令把人家的王子给阉了。征和元年(公元前92年),楼兰王逝世,楼兰国希望汉朝廷归还王子好继承王位,但汉朝廷方面以王子已是残缺之人为由拒绝了。汉武帝作为征服欲的化身,他的所为固然残暴,但那有如烈日般的征服者气魄着实雄浑。
说到征服就肯定要说到种族复仇。按希罗多德的记载,古希腊科林斯的僭主佩里安德在殖民城市科西拉挑选贵族的孩子送到萨第斯阉割。据说这是佩里安德为了报复曾经虐待过他的科西拉。
综上,宦官的第一个作用是向被征服的异族夸示力量的象征,其实质是古代人特有的残暴与神圣行为混合而成的产物。另一方面,征服方是绝对不会阉割自己的亲族的。
那么,为什么要把去势之后的异族留在宫内驱驰呢?我们可以想想楼兰王子的情况。他出生于君王之家,却因为自身那污秽的缺陷而不得归故土,在身处的这个无论语言还是习惯都完全不同的地方,他的残缺不允许他融入,只能一辈子孤独地活下去。可以说,宦官是脱离了一切正常人际关系的透明人,再加上自身的生理变化,一个与人类社会绝缘的家畜人便出现了。中国不愧是文字之国,汉代人把阉割称为“下蚕室”。蚕室,指刚被阉割的人用来养伤的小黑屋,因为屋里环境恶劣,腐臭不堪,躺着的伤者无法动弹,如同活死人一般,故将之比喻成蚕虫。本来,宦官这个特殊的群体也只能在地下寻找安身之所。
但是,这种只存在于宦官群体的地位和性质对于宫廷首脑——君主而言是不可或缺的。
最初的君主是神灵的代言人。因为神与人是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所以君主天然具有了支配普通人的权力。不过,这里有一条不可逾越的红线。那就是君主的真实身份要严格保密,不能让百姓知道。说到底,君主不是神灵本身,他是以一介人类的身份发号施令的。因此君主的侍从不能是普通人。只有保持神秘感才能为百姓所敬畏,一旦与百姓接触,便有可能暴露自己也是普通人,即便是一些流言蜚语也是不好的影响。毕竟这些黑幕曝光了的话,自身权威也将随风而去。况且后宫里还有很多君主打着神灵旗号攫取而来的各种宝物、美女和神器,都是普通百姓无法享有的东西。那么,如果不能用普通人当侍从的话,应该用谁才好呢?此时,作为与外界绝缘的地底居民,地位有如家畜禽兽的宦官实为不二之选。
可见,宦官制度是君主为了能在神灵的名义下过日常生活而创造的制度。这么看来,前文所述的帝星西边还有四颗宦官星的说法也无可厚非。
这种现象非中国独有,在西方,尤其是伊斯兰教国家的王廷内也很常见。希罗多德就曾说过,宦官是“君主为了控制臣下而设置的,扮演着维护君主神秘性的角色”。
在土耳其,由一群白人和黑人组成的宦官团体保护着哈莱姆,即后宫。白人宦官的头领在土耳其语中称为“卡普·阿卡西”,意即“宫门支配者”。没有他的允许,即便是大臣也不得进出宫廷。黑人宦官的地位更高,头领在土耳其语中一般称为“基兹拉尔·阿卡西”,意即“侍从之长”,在正式场合则称为“达尔斯·色阿德特·阿嘎”,意为“祝福的房间之长”。这是土耳其的最高官职,负责向苏丹所建的清真寺收取租税。同是被征服者,黑人比白人更受重用,应是征服者看到了黑人那原始质朴的忠诚吧。总之,宦官的地位和作用在宗教国家里是非常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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