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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Lonely Planet更真實的丹麥

 

内容简介:

你或許知道這樣的丹麥：
全世界快樂指數最高的國家；
一周工作34小時，每月平均工作18天；
風靡全球的北歐美學與設計師家具；
最多米其林星星的北歐國家，
還有人氣超高、最難預定的全球最佳餐廳──NOMA，
樂高積木的發源地；
以及HYGGE……
然而，你或許也會想知道這樣的丹麥：
一年有4個月處於凍人長夜；
歐盟成員國物價最高的國家；
全球女性肺癌罹患率最高的國家；
人民有超過一半的薪水得上繳政府，賺越多、繳得越多；
平均每10人，就有5人離婚；
重視動物福利，同時也是全球最大貂皮輸出國……
所以，
丹麥的「最快樂」，
到底是玩真的？
還是丹麥人自我感覺良好的夢幻泡泡？
移居丹麥的英國記者海倫•羅素，
用一年的生活紀實，
帶你一起來去丹麥住一年！
還沒還清的學貸、每天得依賴大量咖啡因撐過工作……
睡前靠葡萄酒助眠、每到周日晚上就因為想到工作而胸悶……
經常性頭痛、失眠、遲遲無法懷孕……
還有，很難想起上一次放鬆是什麼時候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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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公輕輕捏了捏我那幾乎要凍傷的手，我雖努力微笑，卻因為牙齒抖個不停，看起來比較像是在扮鬼臉。我本來就知道這裡會很冷，但沒想到會冷成這樣。暴露在波羅的海的空氣才九十秒，我就已經冷到骨子裡。就快要流鼻水時，我的鼻子突然不再發癢，而且變得完全感覺不到鼻尖。我心想：「天哪，這裡就連鼻涕也會結冰？」來到查驗護照的地方，我鬆了一口氣，腳趾和手指也因室內相對溫暖的環境而舒緩許多。一個巨大的廣告看板寫著：「歡迎來到全世界最快樂的國家！」宣傳的是丹麥最有名的啤酒。我心想：「是喔，我們走著瞧。」

我們誰也不認識、不會說丹麥語，又沒地方可住。原本開開心心、打賭要在「新的一年蛻變成新的自己」，現在只覺得：「靠，這下是玩真的！」出發前兩天的冗長歡送派對和送別午餐所造成的宿醉，不僅無濟於事，反而雪上加霜。

走出入境大廳，我們來到冰冷、空蕩、漆黑的外頭，尋找租借的車。這不是件容易的事，因為所有的車牌都被霜雪弄得模模糊糊的，就像警方重建案發現場時會看到的那樣。終於找到正確的字母和數字組合後，我們開在馬路錯誤的那側前往樂高樂園。因為不熟悉那些被雪部分覆蓋住的路標，我們轉錯了幾次彎，最後總算抵達接下來幾天暫時的「家」。

「歡迎來到樂高樂園飯店！」入住時，一位高大、魁梧的金髮櫃檯人員朝我們燦笑。他的英語說得非常好，使我鬆了口氣。克里斯欽之前向我保證，大部分的丹麥人語言能力都很好，但他也提醒我，在鄉村地區不要期望太高。我們現在就在鄉下，不過目前為止，一切都好。

櫃檯人員接著說：「我們安排了公主套房。」

「公主套房？」樂高人複述。

「和總統套房一樣？」我滿懷希望地問。

「不，是主題套房。」櫃檯人員把監視器轉過來，讓我們看看套房的樣子。那是一間粉色系的臥房，裡面有張粉紅色的床，以及用塑膠積木蓋成的城堡造型床頭櫃。

「懂了？」

「哇！我懂了……」

櫃檯人員又接著說：「這間套房是用一萬一千九百六十塊樂高積木蓋成的。」

「……好，是的，可是……」

「……而且還有上鋪喔！」他驕傲地補充道。

「很棒。只是，我們沒有小孩……」櫃檯人員一臉困惑，好像我說的話多難理解：「牆上還有蝴蝶裝飾耶！」我覺得他接下來很有可能變出一杯獨角獸的眼淚，因此決定溫和地勸退他：「聽起來真的很棒，可是我們不需要這麼……高級的房間。沒有別的房間嗎？」他皺了皺眉，在鍵盤上敲敲打打了一會兒，接著抬起頭、臉上依舊掛著大大的笑容：「海盜套房如何呢？」

於是，我們在新國度的第一晚，就在一面巨大的骷髏旗下方度過。房裡有個裝滿海盜服裝的箱子，還有各種鸚鵡和古西班牙銀幣的道具。早上，樂高人從浴室出來時，還戴著一副眼罩。

不過，白天似乎讓一切變得比較美好。我們拉開窗簾，看見外頭明亮的白色新世界，眨了好幾次眼睛，才把這幅景象盡收眼底。吃完一頓豐盛的自助早餐（首次嘗到丹麥著名的醃漬鯡魚）之後，我們覺得自己已準備好，可以開始執行移居新國家必須處理的生活大小事。因此，我們踏出戶外。雪花已經升了一個檔次，從帶有李察．寇蒂斯（Richard Curtis）電影風格的溫和雪花，變成被生氣的小小孩用力搖晃過的透明雪花球。此時，天空正迅速淨空內容物，急著朝四面八方丟下其重擔。我們回到室內，套上所有的衣物。一小時後再度出門的我們，酷似米其林的輪胎人，但卻也為新的一天做好了準備。坐在租來的車子裡，我努力記住排檔不在左手邊，並且應該靠右行駛。樂高人則在讀由新公司的人力資源經理貼心寄來的待辦事項清單。這份詳盡的文件共有十頁，多得嚇人，而且還只是「第一階段」。

樂高人宣布：「首先，我們需要身分證，不然嚴格來說，我們不存在於丹麥。」原來，被英國人嫌棄多年、最後終於在二○一○年被捨棄的身分證制度，長久以來都是丹麥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一九六八年開始，每個人都會被登錄在「中央人口註冊系統」（Central Population Register，CPR）中，擁有一組獨一無二的號碼，由生日加上四位數所組成。女性的最後一碼為偶數，男性則為奇數。這組號碼印製在一張黃色的塑膠卡片上，必須「隨時隨地攜帶」（人力資源經理非常強調這點）。做任何事，都需要這組獨一無二的號碼，像是到銀行開戶、就醫、租屋，甚至上圖書館借書，也會需要用到。當然，前提是我們能看得懂丹麥文的書，或是知道圖書館在哪裡，或是知道「圖書館」的丹麥文是什麼。甚至會有一個條碼，只要掃描一下，就會顯示出我的完整醫療紀錄。聽起來很有效率，我也確定辦證手續並不難——只要我們知道自己在幹嘛，或是如何抵達註冊機關。結果，這件事花了一個早上才完成。即使如此，我們還是覺得自己算幸運了。因為，歐盟以外的新住民必須等好幾個月才能拿到居留證，而且拿到之後，每隔幾年就要更新一次。想成為移民，不適合有行政恐懼症的人。

下一步，到銀行開戶。在當地唯一一間銀行裡，一個長相聰明、留著極短平頭、戴著北歐風方框眼鏡的男子熱情地迎接我們，說他名叫「艾倫」。接著，他指著自己的名牌，又說了一遍自己的名字。我發現，他的名字有兩個「L」，是丹麥的拼法。這位名字有兩個「L」的艾倫告訴我們，他會負責幫我們開戶。接著，他幫我們倒咖啡、讓我們從一盒巧克力中挑自己喜歡的來吃。比起英國的銀行，這裡的銀行人員真是有禮貌又友善。正當我這麼想的時候，他說：「所以，你們在丹麥沒有錢囉？」

「是的，我們昨天才剛到。」樂高人說。「我們還沒開始工作，但這裡有我的合約、薪資協議與支薪日的細節。」他把文件拿給艾倫。

艾倫仔細讀過以後，終於勉強地說：「我會給你一張丹卡（Dankort）。」

「太好了，謝謝！什麼是丹卡？」我問。

「丹卡是丹麥的國家轉帳卡，等妳有錢時可以使用。當然，這張卡只能在丹麥使用。不能花費超過帳戶裡的錢，也沒信用卡可用。」

「沒信用卡可用？」從畢業後，我就開始在英國享盡各種信用卡的優惠，身上從不帶錢。不管是因為全球金融危機還是其他原因，信用卡對我這一代人來說，幾乎等於基本人權。刷卡付費是種生活方式，現在居然要我們馬上戒斷信用卡？

艾倫重申一次：「沒信用卡。」他大方地補充說明：「但妳有錢的時候，可以領現金。用這個就行了！」他揮舞著一張看起來很陽春的提款卡。

現金！從二○○四年開始，我就沒帶過實體金錢了。我跟女皇一樣，只差在我有一張藍色的國民西敏銀行卡（NatWest card），並且對中看不中用的鞋子具有強烈的喜好。但現在我居然要在一個只用現金的國度過活，攜帶一些綠色、粉紅色和紫色、看起來像大富翁裡所使用的鈔票，以及中間挖洞的奇怪銀幣？我連丹麥的數字都還沒學會耶！但是，名字有兩個「L」的艾倫十分堅決。

「有了這張卡，」他在我們眼前晃動那張塑膠卡，好像在說，他願意放心交給我們任何東西，我們該心存感激似的。「你們可以登入網路銀行，進到政府網站。」聽起來很厲害。我心想，我們現在是在談論中央情報局史諾登作風的事情嗎？[1]不過，艾倫接著又講得更清楚一點：「就是，可以讓你們付帳單之類的。」

銀行帳戶搞定（雖然裡頭空空如也），我們總算可以正式展開尋找租屋的任務。居留仲介會協助我們尋找租屋處，但是因為還有幾個小時才會跟她碰面，所以樂高人建議，我們先到最近一座大小比較正常的城鎮進行偵查，以免我們最後判定這座玩具城不適合我們。

比隆單調乏味的街道和千篇一律的房屋，就像戲劇裡面的軍事基地一樣，所以我早就認定這座玩具城並不適合我們；希望下一個地點會好一些。進入下一座城鎮時，我的信心增加了不少：這裡有漂亮的紅磚宅邸與市立建築、鋪鵝卵石的街道，以及簇擁在堅固建物之間、引起我很大興趣的時裝店。這個地方就像北歐的基爾福（Guildford）[2]。然而，在「大路」上開了一段路後，我們開始懷疑是不是發生了什麼核能災害，而且只用丹麥文宣布，所以我們並不曉得。

「我們已經……」我看了一下錶，「二十分鐘沒看見任何生靈了。」

「妳確定嗎？」

「是的。」我說。「我們遇到唯一類似人類的東西，就是幾條街以前看見的詭異噴泉，上面有真人大小、全裸的馬頭人身和貓頭人身雕像的那個。」

「那個位於『市中心』、造型很像特雷維噴泉（Trevi Fountain）[3]、神似安妮塔．艾格寶（Anita Ekberg）[4]，但卻有著色情小馬的雕像？」樂高人兩手故意做出強調的手勢，表示並不認為這是個繁榮的城市。

「沒錯，就是那個！色情小馬和露胸小貓。」

「嗯哼！」

後來我們得知，這座雕像是為了向小說家卡夫卡致敬。我心想，卡夫卡一定很得意吧！我們又經過了一些商店，但不是沒開就是空無一人；還有一些房子，看起來沒人住，裡面卻有幽微的燭光閃爍著。

「這不太正常吧？大家都上哪去了？」我問。

「我……不知道……。」

我用手機查了一下新聞：沒有核能意外；第三次世界大戰還沒爆發；也沒有什麼可怕的病毒疫情。排除了立即死亡的可能性，樂高人建議先找間店喝杯東西，等待天氣暖和起來。可是，我們找不到任何酒吧，也找不到任何看起來是：一、有營業；二、不是麥當勞或土耳其烤肉連鎖店的地方。終於，我們找到一間有賣咖啡的麵包店，因此我提議「每樣東西都點一份」，希望碳水化合物能讓我們的心情好一點。

店內沒有客人，所以我們滿心期待地站著，等人來帶位，但櫃檯後的那個女人完全無動於衷。「嗨！」我試著引起她的注意，但她迴避我的目光，忙著排箱子裡的餐包。樂高人用挑高的眉毛指向各式各樣的食物，表示「我可不可以點這個和那個？」最後，那個女人終於投降，對上我們的眼神。我們露出微笑。而她，還是沒笑。她指了指頭上寫著數字「137」的LED燈板，又指了指我們身後一台精緻熟食店使用的餐券機，然後用丹麥語說了一句我們聽不懂的話。我又不是在一九八○年代要跟肉販買火腿，我只是想要在這間沒客人的店買個餐包，如此而已。她當真要我領餐券？她當真是要告訴我，今天已有一百三十六個客人光顧？這座城鎮當真有這麼多人住？

此時，麵包店女的雙手堅決地合抱在胸前，彷彿是說：「照規矩來，否則甭想吃到奶香四溢的美味餐包。」被打敗的我只好轉過身、向右跨三步、從餐券機取出一張上面寫著「137」的白色小紙，然後走回來。那女人點點頭、拿走我的餐券、放開雙手，表示可以開始進行正常的服務了。

點完餐後，樂高人接到一通電話，是那熱心過頭的人力資源員工所打來的。他走到外頭講電話，以遠離奶泡機的吵鬧聲，而我則找了一張桌子，好放置我們這兩隻貪吃鬼挑選的餡餅。「不可以先偷吃！」他用手遮住通話孔，嚴厲地說。

他這麼謹慎，不是沒有依據。我在這方面是累犯，只要方圓一百公尺內出現蛋糕，就可能被我消滅。我的肚子期待得受不了，不知道要怎麼樣一口也不碰地撐到樂高人回來。為了讓自己分心，我一邊用手機上網查「新國家，丹麥，文化衝擊」，一邊狂喝咖啡。

我發現，丹麥人是歐洲國家中咖啡喝最多的民族，而且每人每年平均消耗十一公升的純酒精。看來，我們應該還是能適應良好。讓我覺得更有希望的是，我查到了文化融合輔導師佩妮樂．雪嘎（Pernille Chaggar）的網站。認定文化融合輔導師正是我展開「丹麥式生活」一年所需要的人，再加上第二杯濃咖啡使我心情好了起來，於是我便打給佩妮樂，請她參與我的快樂調查計畫。她很好心地答應我的請求——而且沒要我事先取票，才能打給她。

對於我們從倫敦搬到偏遠的日德蘭半島，她感到很驚訝。隨後，她又對我們選在一月時搬遷，表達深深的哀悼。她告訴我：「冬天來丹麥，對外人來說是非常不容易適應的。冬天是丹麥人的私人家庭時間，大家全都躲在家中。在十一月到二月的這段期間，丹麥人會把自己包得緊緊的——衣服裹得多、人也躲得好好的。所以，如果在外面沒看到什麼人，特別是偏遠地區，請不要太訝異。」

好極了！

「那，他們都跑到哪裡了？大家都在幹嘛？」

「他們都在『hygge』（呼嘎）。」她這麼告訴我，發出一個好像東西卡在喉嚨的聲音。

「不好意思，妳說什麼？」

「『hygge』。這是丹麥特有的東西。」

「那是什麼意思？」

「很難解釋，是一個所有丹麥人都曉得的詞，有點像是在描述舒適愜意的時光。」

我還是有聽沒有懂。「這是動詞還是形容詞？」

佩妮樂說：「兩者皆可。比方說，窩在家裡舒舒服服、點著燭光，就算是在『hygge』。」我告訴她，我們發現街上空無一人，而且經過很多人家的窗戶，裡面都可以看見燭光。佩妮樂又重複一次，說那是因為大家都待在家「hygge」。看樣子，燭光是個不可或缺的元素，而丹麥人的確也是全世界燃燒最多蠟燭的民族。「但『hygge』比較像是一種概念。麵包店也可以形容為『hygge』……」我猜對了！看著眼前一堆美味的餡餅，我這麼想。「……和朋友吃晚餐也是hygge。妳可以說自己正在hygge，通常hygge的時候都會喝酒……」

「噢！很好。」

「hygge也跟天氣和食物有關。外頭天氣如果不好，我們會待在舒適溫暖的室內，吃美食、點燭光、喝好酒。英國人會上酒吧認識朋友、進行社交活動，但在丹麥，我們喜歡在家裡和親朋好友交際。」

我告訴她，我在這裡還沒有房子，也沒有朋友。此外，除非發生什麼極端的事，使我媽認定人們對柏克郡（Berkshire）[5]的讚美言過其實，否則短時間內，我的家人也不太可能前來拜訪我。「所以，外來的新住民要怎麼像丹麥人一樣hygge？」

「沒辦法。」

「噢。」

「那是不可能的。」她說。當我正要陷入絕望的情緒中、放棄這整件事時，佩妮樂糾正自己並勉強表示，如果我願意努力看看，「或許」還是可以做到hygge。「如果不是丹麥人，想要hygge，必須走過一段辛苦的歷程。澳洲人、英國人和美國人比較習慣外來移民，因此也比較擅長對新來的陌生人放開心胸、開啟話題。我們丹麥人不擅長寒暄，冬天習慣躲在家裡。」她接著說，讓我重燃一絲希望。「不過，春天情況會好一些。」

「好的，那麼這裡什麼時候春天？」

「官方定義是三月，但實際上是五月。」

「好極了！那把這些全納入考量，」在她描繪了一幅荒涼黯淡的冬日景象後，我忍不住問她：「對於那些說丹麥是全世界最快樂國家的研究，妳有什麼看法？妳快樂嗎？」

「快樂？」她口氣不太確定，害我以為她就要告訴我，這整個「快樂丹麥」的概念其實被過度放大了，但她回答：「我會給自己打十分滿分。丹麥文化真的非常適合孩子，是全世界最棒的！我不認為世界上有其他地方比丹麥更適合養育子女。妳有小孩嗎？」

「沒有。」

「噢。」她的語氣好像在說：「那妳真的完蛋了……」但她接著說：「好吧，祝妳hygge順利！」

「謝謝。」

樂高人從外面回來，嘴唇已經呈藍紫色，身子微微顫抖。他宣布玩具製造商和他的小精靈們都已準備好迎接新來的他，他將如先前所計畫的，在一個半星期、我們適應良好之後，開始上班。我告訴他，要適應這裡的生活恐怕沒這麼簡單，並且轉述了我和佩妮樂的對話給他聽。

下載完所有的對話內容後，他說：「真有趣。」我們沉默地坐了一會兒，盯著面前滿滿一盤的碳水化合物。過了一會兒，樂高人挺起身子，把眼鏡摘掉、泰然自若地放在桌上，接著清了清喉嚨，好像要說什麼非常重要的事一樣。他說：「妳覺得，丹麥人自己怎麼稱呼他們的餡餅？」他拿起一個餡餅仔細研究。

「什麼東西？」

「就是……他們總不會也叫這些餡餅『丹麥餡餅』吧？」

「也是。」本持著英國人偉大的壓抑傳統，我們熱切地抓住這個新話題緊緊不放，忽視新生活可能會帶來的徒勞與孤寂。樂高人開始上網查資料，而我則打開我們唯一的一本旅遊指南，從中尋找答案。

「噢！你看！」我指著書，把書中的大意唸給他聽：「這些餡餅叫做『維也納麵包』，因為當年丹麥烘焙師傅舉行罷工，迫使他們的雇主雇用了一些奧地利人。結果這些奧地利人做的麵包非常好吃，後來這些餡餅到了美國……」

「怎麼去的？」

「什麼？」

「怎麼去到美國的？」

「不知道啦，海運吧！還有餡餅專屬的護照呢！總之，到了美國，人們把這種餡餅稱為『丹麥餡餅』，從此以後這個名稱就定下來了。」我唸到這裡就停了，因為我發現樂高人趁這機會搶先一步大啖餡餅，我可不想落於人後。

「這是肉桂蝸牛捲。」他指著一塊螺旋狀、撒有肉桂粉的麵團糕餅，已經被他吃了一半。我趁他還沒有機會吃光剩下的一半前就把它拿走並迅速咬下去。我的味蕾甦醒了，多巴胺流竄全身上下。「實在是太了不起了……」我邊吃下第一口，邊喃喃自語。這和我在英國吃到的那種半乾半濕、使用人工增甜劑的「丹麥餡餅」一點也不像。這塊餡餅十分清爽，同時卻又濃郁無比；辛辣，但又帶有甜味，濃烈、複雜的味道，一個接著一個輪番上陣；餅皮的口感先是酥脆、再來柔軟、最後黏牙。我暫時置身於另外一個世界，那裡所有的東西都用糖製成，沒人生氣、沒人必須工作或洗碗、沒人踢到腳趾頭，也沒有人的笑容是假的。我狼吞虎嚥地解決了剩下的蝸牛捲，接著靠在椅背，對這個驚奇的大發現感到訝異不已。樂高人說：「我懂！而且這還只是基本款，他們也做巧克力口味的。越靠近櫃檯那端，就越高級豪華。」他指向櫃檯。

「這只是入門款？」我用油膩膩的手拍了一下額頭。「天啊！復活節前我肯定已經開始穿鬆緊褲了。」我邊吃第二塊餡餅，邊告訴他：「別管什麼聖誕節後的戒食計畫了，如果這就是所謂的「丹麥式生活」，那我想我們會適應得很好。還有，不管佩妮樂怎麼說，我們無論如何都要hygge。」樂高人回答：「我還是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我也要加入。」他塞了另一塊蝸牛捲到嘴巴，象徵一言為定。

整潔美麗的居家環境

增加幾千大卡的熱量後，我們帶著圓滾滾的肚子離開麵包店去和居留仲介碰面。她是一名身材苗條的女子，染成金黃色的頭髮綁成典型的北歐丸子頭，身穿黑色皮夾克、外搭厚重的鵝絨上衣，以及一件看起來很容易著火的長褲。她安排了幾個會面，讓我們看看丹麥的房子。

我們欣喜地發現，這些房子全都很相似，有著白色的牆面、漂白過的木地板、完善的地下暖氣，而且全都不見一絲凌亂。此外，這些房子的室內全都很熱。看樣子，日德蘭半島的居民很喜歡在家中單穿一件T恤四處走動，即使在一月也一樣。每次跨過一道門檻，我們就要脫掉圍巾和冬季大衣，一邊流汗、一邊適應冰天雪地的戶外和熱帶室內之間的溫差。過去五年以來，我們所住的愛德華式聯排公寓的保溫效果很差，加上從小到大父母總告訴我：「如果會冷，就再套一件毛衣，套到手臂碰不到身子為止。」因此，這種奢侈的中央暖氣設備對我來說，簡直就是過分鋪張。

「太……熱……了……」參觀第二棟房子時，我一邊脫衣服，一邊隔著美麗諾羊毛含糊不清地說。

「對啊，為什麼呀？」樂高人扯了扯衣領，釋出一些熱空氣，擦掉眼鏡上的霧氣。

我想，丹麥人長久以來都擁有超溫暖的房子，是不是因為氣候太冷的關係。氣候越冷的地方，人們對抗寒冷的準備似乎就越周全。或許，英國溫和潮濕的冬天，意味著我們在這方面的發展向來比較落後。我把這個理論說給樂高人聽，但居留仲介無意間聽到，打斷了我們的對話。

她告訴我們：「丹麥的中央暖氣系統很出名。我們的門窗品質都很優良，」她各指了門和窗，唯恐我們沒聽懂。「隔熱效果非常好。英國有『通風裝置』，」聽她的口氣，似乎對通風裝置的概念不屑一顧。「丹麥人是絕對不可能忍受這種東西的。」她接著解釋，丹麥有一種精良的區域供熱系統，經由燃燒廢棄物、風力和中央太陽能供熱系統所產生的熱氣，加熱該地區幾乎每一間房子的松木地板。根據她的說法：「這麼做的效能很高，也不需要關掉暖氣！」我不確定這是不是能源消耗的一種永續做法，但我很佩服她懂這麼多。

另外，我們參觀的每一棟熱呼呼的房子都非常整潔、帶著極簡風格，卻又充滿設計師的格調。其中一位驕傲的房東誇耀自己的房子有著一塵不染的工作檯，以及具有禪風氛圍的整齊居家環境。她打開廚房的抽屜，炫耀其緩衝機制。我還發現她的廚具就和屋內其他事物一樣，帶有無懈可擊的秩序。

「這太不正常了！」移動到下一個房間時，我對樂高人嘶聲說道。在我們英國的廚房，開櫥櫃的同時必須用空出來的手擋住臉，以防有東西跳出來；裝錯的抽屜堆滿樂扣盒，誰有膽子打開，就要面對被抽屜砸中的危險。但在這裡，所有的房子都是井然有序、乾淨無瑕。我問了仲介：「這些人是房東，沒錯吧？他們沒有什麼動機必須在訪客來之前進行大掃除吧？」她看起來一臉困惑。

「訪客來之前大掃除？英國人都這樣？」她露出批判的表情。「丹麥人無時無刻都努力讓自己的家維持整潔的樣貌。」我忍不住想向她表明，我們英國人也努力做到這點，又不是說我們會為了好玩而在牆上抹大便。樂高人感受到我的怒火，把手輕輕放在我的手臂，要我別開戰。她還告訴我們，丹麥人習慣在進屋時脫鞋，把鞋子整齊地擺在門邊的鞋架。「這樣一來，就不會把任何塵土或室外的髒汙帶進屋內。」她這麼告訴樂高人，顯然放棄和他那邋遢的妻子溝通。

我們很快就明白，乾淨和丹麥文化幾乎是畫上等號，光滑、俐落、容易擦拭乾淨的設計隨處可見：水箱隱藏在假牆壁內的半空懸掛式馬桶；嵌入式的衣櫃；以及看起來屬於畫廊裝潢的燈飾。缺點是，沒有浴缸。帶著批判神情的仲介告訴我們，丹麥人在十年前拆除了浴缸設備，把浴室改裝成較為現代的樣貌。她說：「而且淋浴比較衛生。」這是我執行快樂調查計畫時經歷的一大挫折。沒有辦法泡澡，怎麼有人能夠快樂？而且還是全國皆然？樂高人理解我的痛苦，於是向我保證，我們隨時可以上網找《唐頓莊園》裡的那種獨立式浴缸，並將這樣東西列入他那不斷增加的丹麥新家必備用品清單。

第一天的尋屋大冒險結束以後，我開始好奇：如此強調房子必須乾淨、清爽、光滑、具有設計感，會不會是丹麥絕佳生活品質的重要因素。好奇想知道更多的我，找到了丹麥設計博物館的館長安︱路易斯．索默（Anne-Louise Sommer），希望徵詢她的專業意見。安︱路易斯曾研究過家具設計、文化趨勢、國家認同與意識形態之間的關係，並提出了一些理論。

安︱路易斯說：「丹麥是個很重設計的社會，而這也是人民之所以很快樂的重要環節。」她說，丹麥時尚的美學風格受到德國包浩斯學派（Bauhaus school）的影響，從一九二○年代起，優良的設計便成為丹麥的傳統。她告訴我：「當時，丹麥經濟衰退，出現巨大的社會挑戰，但政府決定將設計列入優先考量，因為他們知道，設計對人們的幸福很重要。」丹麥人似乎走在時代的前端。二○一一年，倫敦大學學院（University College London）的科學家研究這個現象，證實了觀看美麗的事物的確能讓我們更快樂，因為這會刺激大腦中的多巴胺。我禁不住想：就像那些餡餅一樣！研究顯示，偉大的藝術和設計甚至會引發和戀愛時一樣的腦部活動——丹麥人早在九十多年前，就已體認到這件事。

安︱路易斯解釋：「對一個年輕的社會民主政府來說，提供高品質的設計是住宅復興計畫很關鍵的一環。」許多偉大的天才，像是建築師兼設計師的阿納．雅各布森（Arne Jacobsen，知名的蛋椅設計便是出自其手）、燈光設計傳奇人物保羅．漢寧森（Poul Henningsen），以及家具製造商漢斯．韋格納（Hans Wegner）與芬恩．尤爾（Finn Juhl），都十分出名，也將丹麥的設計推向國際。我問她，一般丹麥人是否明白自己國家的設計有多偉大。安︱路易斯想了一下。

「如果在街上隨便問一個人，他們可能並沒有特別思考過自己和文化或設計之間的關係，但那是因為他們向來不需要思考這個問題，設計已內化在丹麥人的意識裡，我們很習慣擁有美麗的環境。」她說。「美感從人生最開始就已存在。孩子來到學校，就開始與高品質的建築和家具互動，因此他們從小就明白，想要實踐美好的生活，實用又美麗的設計是必需的。長大後，在辦公室工作或身處公共環境，大部分的丹麥人也都親身經歷結合了功能與設計的高品質環境。」我明白她的意思。目前為止，我所看到的公共空間全都是下重本設計的，到處是華麗的建築和古奇的設計（除了那個色情小馬噴泉）。

「當然，天氣也是一個原因。」安︱路易斯說。「漫漫冬日期間，我們經常待在室內，自然會投資很多金錢在周遭環境上。花這麼多時間在家，當然要讓家好看點！」那麼，擁有一個設計感十足的家，真的能夠讓人快樂？安︱路易斯的答案是肯定的：「我認為，美學環境和內心感受互有關聯。」她告訴我，整天待在博物館被美麗的設計所環繞，絕對是讓她感到快樂的原因。所以，她給自己打幾分呢？「九分。」安︱路易斯說，但隨即改正過來：「其實我現在想不到其他可以讓我更快樂的事物，或許我可以打十分！」

受到啟發的我們，也想創造一個快樂並充滿丹麥設計的家。現在，只需要選擇一間仲介所推薦的房子就行了。我們已經把名單縮小到兩間：我選了一間位於大鎮（The Big Town）、靠近色情小馬的公寓，樂高人則選了一間靠海的房子。靠海的那間位於一棟老舊紅磚建築的一樓，看起來很像某機關大樓。仲介告訴我們，這棟建築以前是醫院。

樂高人十分喜愛鄉村生活與廣闊無邊的自然景致，被越少人破壞越好，我把這歸因於他小時候住在蘇格蘭鄉間和約克郡荒野的兒時經歷。反之，在漢默史密斯（Hammersmith）[6]的河岸邊漫步，對我來說就可定義為「重返大自然」。不意外，我們兩個很難達成共識。

樂高人爭論道：「住在這裡，永遠不可能像住在倫敦一樣，所以，住在一個和我們所習慣的世界級大都市比起來形同垃圾的城鎮，意義何在？（日德蘭半島的居民們，我對他的言行感到萬分抱歉。）不如好好利用這個機會，住在海邊！」我心想：是啊，他當然沒差。他每天都會去辦公室上班，而我得待在家裡工作，只有一條狗和海浪作伴。

我們曾談到有一天要住在海邊，但我腦海中的畫面是：一、我們一百歲時；二、一棟位於布萊頓（Brighton）或霍夫（Hove）[7]的漂亮聯排公寓，兩旁有著附庸風雅的咖啡館和手工麵包坊。太陽永遠照耀，而且我們會有很多訪客。就算是在我最淒苦的幻想中，我們濱海小屋的前身也永遠不會是丹麥鄉下某棟醫院，而且還是冬天。

可是，不知怎地，他還是說服我了。可能是因為他承諾我們一輩子都會有餡餅可吃，或是因為他把我灌醉了，或是其他不明的原因。總之，隔天早上我們已經默默達成共識，貨運公司也捎來一封信，確認下星期二會將我們所有的物品運到濱海的史迪克斯維爾（Sticksville-on-Se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