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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利安·巴恩斯

7.6(58人评价)

 

人生划上完美句点,衷冒和挑的商大亨杰克爵士,决定暮年最后放手一搏,做个史无前例的大目,世人永远记住自己。他用各种手段,在不列颠岛南面的怀上,建立起一座比本更真英格里有会、皇族、曼……里,人将更方便、快捷、愉快、干略和享受到大英帝国古往今来的一切名和文化。游客之如

 

玩世不恭的科克加入了杰克爵士的目。曾被父抛弃的幼年经历,使她记忆与真感情充满怀疑。而一意外她和男友发现了爵士不可告人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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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简介:
皮特曼大厦充分体现了其时代的建筑原则。它的主调是人道主义精神辉映下的世俗力量:白蜡树和山毛榉调和了玻璃和钢材的冷与硬;水青色和荧光黄透露出控制有序的激情;在前厅,一个铁锈红的鼓形梁托颠覆了原本占上风的尖角结构。神圣的中庭则形象地反映出这一俗世教堂的勃勃野心,平和的通风装置和节能系统表现出对社会和环境的承诺。还有对空间的灵活利用和简明的管道系统:根据斯莱特-格莱森暨怀特公司的建筑团队的说法,这幢建筑的建造融合了多变精巧的手法和实用简洁的设计意图。另一个重要承诺则是与自然和谐相处:皮特曼大厦后头有一片特别打造的湿地。员工们可以在平台(以可回收材料制作的硬木建造成)上,边啃三明治边观察在赫特福德郡边界短暂停留的候鸟们。

建筑师们对于客户的指手画脚早已习以为常;不过在描述杰克·皮特曼爵士对他们的设计作出的个人贡献时,还是让他们费了一番脑筋:在董事会议厅一层硬插进了一个双立方体的办公室,办公室带有浇铸出来的飞檐、长绒地毯、烧煤炭的壁炉、大型落地灯、花纹墙纸、油画、带窗帘的假窗和驯鹿鼻子式的电灯开关。正如杰克爵士沉思着指出的:“虽说我们骄傲于当下的无所不能,但我觉得也没必要把钱花在鄙视往昔上。”斯莱特-格莱森暨怀特的设计团队试图指出,现如今,在建筑上体现往昔,其实比体现当下或者未来要贵得多。他们的客户以沉默回应,他们只好自我安慰:至少这个封闭的准男爵风的单元没准可以解释为是杰克爵士个人的蠢念头,而不是他们的设计元素之一。只要没有人特地跑来就其充满讽刺的后后现代主义特征而祝贺他们就成。

※ ※ ※

在建筑师们创造出来的空气流通、回音轻荡的大空间和杰克爵士要求的这个舒适小窝之间,隔着一个小办公室,它并不比一段用于过渡的隧道大多少,被叫作“引文室”。杰克爵士喜欢让客人们待在这里,等他的私人秘书召唤。众所周知,杰克爵士本人从外面的办公室走向私人密室时,也常在这条隧道里徜徉一阵。这是一个简洁、朴素、昏暗的小空间。没有杂志,没有播放着皮特曼帝国广告片的电视屏幕。也没有铺着稀有动物毛皮的舒适俗丽的大沙发。相反,这里只有一把詹姆斯一世风格的橡木高背椅,对着一块被灯光照亮的石板。游客们被鼓励——实际上是被迫地——研究用时报罗马字体刻在上面的文字。

 

杰克·皮特曼

是一位绝对意义上的伟人。

志向远大,气度非凡,慷慨大方。

只有充分发挥想象力,

才可能理解一位像他这样的人物。

他白手起家,像新星一样冉冉上升,

成就非凡。企业家,改革家,

金点子专家,艺术赞助人,老城区的振兴者。

与其说是工业领袖,毋宁说是一位将军,

杰克爵士与显贵们并肩而行,

必要时却总乐意卷起袖子,

从不担心弄脏双手。他声名显赫,富可敌国,但是

又坚守自我,骨子里是个恋家之人。

他必要时说一不二,总是坦诚直言,

杰克爵士可不是个好糊弄的人;

他不跟蠢人或无事生非者啰唆。

然而他又深富同情心。

他至今依然不愿休息,雄心勃勃,

杰克爵士精力充沛,大脑飞速运转着,

他魅力非凡,迷倒众生。

 

这些话,或者说大部分吧,是几年前一位《泰晤士报》的记者写的,杰克爵士为此曾短暂雇用过他。杰克爵士删掉了关于年龄、相貌和推算他的财产的部分,让一个写手把这段文字重新润色了一番,然后命人把定稿刻在一块康沃尔郡特产的石板上。令他心满意足的是,这段引文的出处被抹去了:几年前,《泰晤士报》的落款就被凿去了,用一块长方形石片补上。这样一来,他觉得这段文字就显得更富权威口吻,也更能千古流芳了。

现在,他站在他的双立方圣殿中央的穆拉诺1大吊灯正下方,两座巴伐利亚狩猎者小屋壁炉的中间。他把外套挂在布朗库西2的雕像作品上,挂得——至少在他自己看来——与其说是不敬,倒不如说表现出一种老熟人的戏谑;现在他把圆滚滚的纺锤形身体对着他的私人助理和金点子捕捉者。后者的职位名称曾一度变更,不过杰克爵士最后给他定名为“金点子捕捉者”。曾有人将爵士比作一捧巨大的焰火,能迸射出各种金点子,就像“凯瑟琳之轮”3喷射出火花一样,有人抛球,自然就得有人接球。他举起午后的雪茄,扣上他的马里波恩板球俱乐部4吊裤带;红黄相间,正是西红柿酱配蛋黄的颜色。他并非马里波恩板球俱乐部的会员,他的吊裤带制造商小心谨慎,从不多嘴。说到这个,他没上过伊顿5,没参加过卫队,也不曾被加里克俱乐部6接纳过;但是这些团体的吊裤带他无一不有。作为一个内心叛逆的人,他喜欢思考。多少是个标新立异者。一个对谁都不会屈服的人。但是打心底里是个爱国者。

“我还有什么可做的?”他开始发言。金点子捕捉者保罗·哈里森并没有立刻打开他的随身微型麦克风。这句话在最近几个月已是老生常谈了。“大多数人会说,我这辈子已经把一个人能干的所有事都干啦。事实上很多人真这么说了。我白手起家,建功立业。我挣了钱,没人会否认这个吧。我得到了功名利禄。我是国家首脑们的心腹密友。要是我可以这么说的话,我是漂亮女人们的情人。另外,我要强调我是一名受尊敬的,但并非过誉的社会成员。我弄到了头衔。我太太坐在总统们的右手边。我还有什么可做的?”

杰克爵士喘了口气,他的话音在雪茄烟雾中盘旋,这烟雾已经缠绕在大吊灯底部的珠子上。在场的人都知道这绝对是反话。有位前任私人助理天真地以为这种时候杰克爵士果真是在邀请金玉良言,或者,甚至更天真地以为他是想要得到安慰;结果她被安排到公司别处某个对智商要求不高的岗位上了。

“什么是真的?我有时如此自问。你是真的吗?比如说——你,还有你?”杰克爵士以嘲讽的礼貌态度,点了点屋里的其他人,一边仍旧沉浸在思绪中,看都不看他们一眼。“你们对你们自己来说是真的,当然无可非议,可是这些事情在最高层那儿可不是这么看的。我的回答是‘不’。很抱歉。你们得原谅我的直言,不过我大可以把你们替换掉,用……假人,这可比要我卖掉我心爱的‘布朗库西’容易多了。钱是真的吗?某种意义上是的,比你们真实得多。上帝是真的吗?这个问题我还是等见到我的造物主的时候再考虑吧。当然我有我的想法,我甚至,正如你们有可能说的,对未来已经有了点研究。我还是承认算了——急不可耐,但求一死,我想谚语是这样说的吧——我设想过这样一天的到来。我来跟你们讲讲我的推测吧。想象一下我被请去拜见我的造物主的那个时刻,他老人家以他无限的智慧,一直津津有味地观察着我们这些在苦海中沉浮的微不足道的生命。我倒要问问你们,他老人家为杰克爵士准备了什么呢?要是我是他的话——当然我承认这是假设——我当然会惩罚杰克爵士那些在人间的错误、虚荣啊之类。别,可别!”杰克爵士举起手,止住雇员们将脱口而出的辩驳。“而我——如果是他——会做什么呢?我——他——没准会很想把我——哦,不用太久,我相信——独自留在一间引文室里。杰克爵士的私人监狱。是的,我会给他——我!——一把硬邦邦的椅子和投向前方的聚光灯,一块大石碑,没有杂志,哪怕最神圣的也没有!”

这时候低低笑几声是适宜的,大家也确实这么做了。杰克爵士与神同行,皮特曼爵士夫人坐在上帝右手边用餐。

杰克爵士笨重地穿过房间,走到保罗桌前,冲他弯下腰。金点子捕捉者知道规则:现在需要四目相对。大多数时候,在为杰克爵士服务时,你会假装耸着肩膀,垂下眼皮,永远聚精会神。现在,他却得抬脸对着老板:看他那波浪状、鞋油一样乌黑的头发;那对多肉的耳朵,左耳垂因为他跟人探讨时的古怪表情而拉得长长的;那盖住喉结的肥厚下巴;那紫红的脸色;那点去痣后留下的淡淡痘印;那夹杂着银丝的杂草般的眉毛;还有那里,那双直直迎着你,计算着要花多久你才能鼓起勇气面对它们的眼睛。你在这双眼睛里能看到那么多情绪——仁慈的轻蔑,冷酷的亲切,平静的厌烦,理性的愤怒——虽说这些复杂情绪到底是否真的存在,则是另一个问题了。理智告诉你,杰克爵士的人事管理技巧就在于永不流露出明确的情绪或者表情。不过有时候你也会觉得,杰克爵士没准只是站在你面前,脸上嵌着一对小小的镜子,你在这两个小圆片中读出的是自己的困惑。

等到杰克爵士满意了——你从来都不清楚到底是什么让杰克爵士满意了——他便把肥硕的身体挪回屋子中央。穆拉诺玻璃制品悬在头顶,长毛绒擦着他的鞋带,他又琢磨起另一个严肃的问题。

“我的名字……是真实的吗?”杰克爵士考虑着这个问题,他的两位雇员也一样。有人相信杰克爵士的名字严格来讲并不是真的,他们认为几十年前,他才抹掉了自己名字里的中欧色彩。有人则言之凿凿地宣布,虽然出生在莱茵河东岸某处,但小杰克事实上是某位匈牙利玻璃制造商的英国佬老婆和一位从拉夫伯勒来访的司机某次在车库私通的产物,因此虽然他的成长环境、护照原件和偶尔发错的元音,带着异域色彩,但他的血统其实是百分之百英国的。阴谋论者和老练的怀疑论者们走得更远,他们认为念错的元音根本也只是一种手段:杰克·皮特曼爵士是一对卑贱的夫妇皮特曼先生和夫人的儿子,他俩早就被付了一笔钱打发走了,然后这位大亨渐渐设法让他出生于中欧的秘闻不胫而走;虽然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个人神话还是为了商业利益,这一点他们也没办法搞清楚。今天,在他自个儿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中,这些推论一个也不曾得到肯定。“一个男人要是只生女儿没生儿子,那他的名字便会如流星一闪,湮灭于时间的长河中。”

杰克·皮特曼爵士身上掠过一阵悲天悯人的颤抖,没准源自消化不良。他转过身,喷口烟,身心舒展,开始了总结发言。

“伟大的思想是真实的吗?哲学家们会告诉我们‘是的’。当然,我也有过伟大的想法,但是——这个别记下,保罗,我不确定将这话存档是否合适——可是啊,有时我真好奇它们到底有多真实。这些没准只是一个老傻瓜的瞎扯罢了——既然没听到你们嚷嚷着反对,那我就假定你们都同意这一点咯——不过也许这头老狗还有活力。没准我需要的只是最后再想出一个金点子,上路前的最后一个点子,嗯,保罗?这个你可以记。”

保罗敲出“没准我需要的只是最后再想出一个金点子”,他琢磨了一会儿屏幕上的话,想起了自己还有润色的任务,因为正如杰克爵士说过的,他是“我的私人议事录”,于是删掉了那个孱弱的“没准”。以这种更果断的面目,这句宣言将被载入史册,彪炳千古。

杰克爵士心情愉快地将雪茄塞进一尊亨利·摩尔7的雕塑模型的洞眼里,踮着脚,伸了个懒腰,微微转过身子。“告诉伍迪可以走啦。”他对私人助理吩咐道,他始终记不住她的名字。不过当然其实他以某种方式记住了:苏西。因为他把所有私人助理都叫苏西。她们好像走马灯一样换个不停。所以他其实记不住的不是她的名字,而是她到底是哪一任。正如他刚才说的——她到底有几分是真实的呢?还真没说错。

他从布朗库西雕像上取下外套,披在马里波恩板球俱乐部吊裤带外头。在引文室,他停下来又读了一遍那段熟悉的引文。那些字他当然早已烂熟于胸,可还是喜欢在它们前面流连一阵。是啊,最后一个金点子。最近这些年,世界对他可不算太尊重。好吧,该回敬世界一记了。

保罗给记录标了索引,存档。最新一任苏西给司机打电话,报告了他们老板的情绪。接着,她捡起雪茄,放回杰克爵士的书桌抽屉里。

※ ※ ※

“和我一起来点梦想吧,请吧。”杰克爵士询问地举起酒瓶。

“我的时间,你的金钱。”卡伯特-阿尔贝塔齐暨巴特森公司的负责人杰里·巴特森回答道。他的态度总是既友好又高深莫测。比如,对于这份啜饮的邀请,他没用话语或动作作出任何明确的回答,却又似乎表示出,他正在礼貌地接受一杯白兰地,而且会对它作出礼貌的、友好的、高深莫测的评判。

“你的大脑,我的金钱。”杰克爵士用一声亲切的低吼纠正了他的话。杰里·巴特森这样的人可不会听人摆布,不过杰克爵士也始终牢牢坚守着想要掌控全局的残存本能。他用他的热情,他的健硕,别人都坐下他却坚持站着的特立独行,以及对方一开口就立刻予以纠正的习惯来达到这个目的。杰里·巴特森的法子则是另一路的。他身材瘦小,一头鬈发已经变得灰白,握手时犹犹豫豫、勉勉强强的。他确立或者说抢夺话语权的办法是表现出毫无兴趣,退回带点禅意的消极,表现得仿佛是奔腾的溪流中一块饱受冲刷的卵石,不动声色地静守一隅,只想悄悄感受周围的“风水”。

杰克爵士专门与精英人士打交道,所以他也跟卡伯特-阿尔贝塔齐暨巴特森公司的杰里·巴特森打交道。大多数人认为卡伯特和阿尔贝塔齐是杰里在大西洋对岸或者米兰之类地方的合伙人,相信他们一定对明明是国际三巨头合作,到头来只有杰里·巴特森挑起一切大梁的做法颇有微词。事实上,他俩都不反对杰里·巴特森做主,因为这两位——虽说办公室、银行户头和每月支取的收入一样不少——其实根本不存在。他俩是杰里含糊其辞、瞒天过海的早期杰作。“要是你没办法让自己立足,那你怎么能让产品立足呢?”他在年轻时那还算坦诚、尚未国际化的年代里常常这么嘟囔。即便是二十多年后的现在,他依然喜欢在餐后或者怀旧情绪中,像模像样地念叨他这两位沉寂的合作者。“鲍勃·卡伯特可是这一行里给我上了最早的几节课的人……”他会这样打开话匣子。或者,“当然咯,我和希尔维奥在这一点上永远没办法达成一致……”没准那些每个月雷打不动的汇往海峡群岛的款项让这些银行账户的主人们果真变得栩栩如生了。

杰里接过白兰地,静坐不动,任由杰克爵士把那一通晃杯、深嗅、细品、两眼放光的程序演了一遍。杰里穿的是一件黑外套,配了波点领带和黑色休闲鞋。这身行头展现的是年轻还是成熟,时髦还是保守,任人自由解释;羊毛保罗衫、米索尼8袜子和装了平光镜片的名牌眼镜,也全都意味深长。不过,和杰克爵士在一起的时候,他没有佩戴什么职业性装饰,不管是精神性的还是物质性的。他静默而坐,面上带着貌似谦卑的微笑,几乎像是在等待客户确定雇佣条款。

当然咯,“客户”“雇用”杰里·巴特森,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十年前,杰里在介词的使用上发生了一次关键改变,那时他决定,与其说自己是“替人”工作,不如说是“与人”合作。这么一来,在不同时期(虽然有时也未必是不同时期)他与英国工业联合会(CBI)和英国总工会(TUC)合作,与动物保护组织和毛皮交易组织合作,与绿色和平组织和核工业组织合作,与所有主要政党和许多在野党合作。差不多同时,他开始抹去诸如广告人、说客、危机处理专家、形象包装师和企业策略专家这些粗鲁的标签。现如今的杰里,神秘人士、政党大报上的黑领带校友(报上还暗示,他很快就将成为杰里爵士),给自己安排的定位与从前大相径庭。他成了参选者的咨询顾问。不是当选者哦,他经常强调道,而是参选者。因此他才会出现在杰克爵士的市中心顶层豪华套房里,啜饮着杰克爵士的白兰地,用穿休闲鞋的脚轻轻叩着那整面的玻璃幕墙,墙外头是整个夜幕降临、灯光闪烁的伦敦。他来这里,是为了帮忙压榨出几个金点子。他只要出场,就能令人士气大振。

“你拥有一个新户头了。”杰克爵士说。

“是吗?”这声音里藏着一点最轻柔也最高深莫测的忧伤。“希尔维奥和鲍勃负责处理所有的新户头。”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他,杰里,是超脱于这种战场的。他过去总是自命为一种高级律师,是要在公众舆论和公众情感这样层次更高、更广阔的法庭上作案情辩护的。最近,他更是设法让自己升级为了法官。因此跟他提户头这种话题显然有粗鄙之嫌。不过话说回来,你是不能指望杰克爵士体贴入微的。所有人都一致认为,他——不管原因为何吧——在明白事理、处事圆滑方面多少有点欠缺。

“不,杰里,我的朋友,这既是一个新户头,又是一个非常古老的户头。我所要求的,正如我说过的,只是要你跟我一起来点儿梦想罢啦。”

“我会喜欢这个梦想吗?”杰里流露出一丝不安。

“你的新客户是英格兰。”

“英格兰?”

“没错。”

“你在开玩笑吗,杰克?”

“让我们梦想我是吧。这么说也未尝不可。”

“你想要我来点梦想?”

杰克爵士点点头。杰里·巴特森掏出一个银鼻烟盒,弹开盖子,把结结实实两团东西塞进了两个鼻孔,冲着一块佩斯利花纹手帕期期艾艾地打了个喷嚏。那鼻烟是弄成黑色的可卡因,正如杰克爵士也许知道的。他们坐在一对路易·法鲁克扶手椅上。伦敦躺在他们脚下,仿佛正等着任由他们评头论足。

“问题在于时间,”杰里开了口,“我认为。一直如此。人们不肯接受这一点,哪怕在日常生活中也一样。‘心不老,人不老。’他们说。其实不是。你其实有多老,就确实有多老。个人,团体,社会,国家,都一样。不,别误会我。我是个爱国者,对我们这个伟大的祖国满怀自豪,我爱它爱到骨子里了。不过我们也可以用一句话来说明问题所在:拒绝面对镜中真相。我向你保证,我们在这方面并不算独一无二,不过在那些每天早上都给自己打气,吹口哨,哼唱‘心不老,人不老’的国家当中,我们可是尤为臭名昭著的。”

“臭名昭著?”杰克爵士问道,“我也是个爱国者,你忘啦。”

“所以如果英格兰跑来找我,我会对‘她’怎么说呢?我会说,‘听着宝贝,得面对现实啊。我们已经在第三个千年了,你都已经下垂啦,靠个托举文胸可解决不了问题’。”

有人以为杰里·巴特森愤世嫉俗,有人则觉得他根本就是个恶棍。不过他并非什么伪君子。他认为自己是个爱国者。此外,他是很多杰克爵士只拥有其标志性吊裤带团体的货真价实的会员。不过,杰里·巴特森并不主张盲目崇拜先人,在他看来,爱国主义意味着主动出击。总有些恋旧者沉迷于追忆昔日大英帝国的荣光,也总有些人一想到联合王国迟早会四分五裂就吓得屁滚尿流。杰里可没有公开地——这份谨慎会一直维持到他顺顺当当变成杰里爵士为止——表明过他跟自由思想者们混在一起时那些乐于流露的意见。比如说,关于全爱尔兰都将由都柏林管辖这一点,他看不出除了历史必然性还能有别的什么可能。要是苏格兰佬想要宣布独立,作为一个主权国加入欧洲,那么杰里——他曾经同时既和“苏格兰人的苏格兰”运动组织合作,也和“英联邦永恒”团体共事,因此有充分的机会看清双方的所有立场——可他不打算妨碍他们。在这方面,他对威尔士的态度也是一样的。

不过按照他的看法,你可以——也应该——能够直面着时间的变化和衰老,而不必非得变成一个历史沮丧论者。众所周知,他曾在某些场合将不列颠的永乐之境与哲学的高贵秩序相提并论。当在希腊还是随便哪里吧,总之人们才开始研究发展哲学的时候,它曾包含着所有的技术范畴:医学、天文学、法律、物理、审美,等等。人类的脑袋所能总结出的所有东西,几乎没有不属于哲学的。可是,随着数个世纪过去,渐渐地,这些各种各样的技术范畴纷纷从主体剥离,自行其道起来。杰里喜欢强调(就像他现在所做的一样),同样地,不列颠也曾一度控制着这个世界表面的大片区域,把它从南极到北极间的不少地区都变成了粉色。随着时光流逝,这些帝国的所有物纷纷剥离开来,成立了一个个主权国。确实也应当如此。那么我们现在还剩下什么?一个叫作联合王国的玩意儿,说实话,实事求是地讲,它真是担不起“联合”这个定语啦。它的成员们之间的联合,就和给同一个房东交租子的租客们的关系差不多。所有人都知道,租赁权大有可能转变成所有权。不过,哲学有没有仅仅因为天文学及其伙伴们搬到别处安了家,就不再研究生命的重大问题了呢?当然没有。你甚至会认为,这样一来它反倒可以更好地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些主要问题了。英格兰会仅仅因为,我们为了讨论假设一下吧,威尔士、苏格兰和北爱尔兰决定勾肩搭背地跑开,就失去它在这么多个世纪中建立起来的强大和独一无二的特性吗?杰里可不这么认为。

“下垂。”杰克爵士提醒道。

“对,没错。你得面对现实哟。这是第三个千年啦,你已经下垂了,宝贝。调遣一艘炮艇,更别说英国的红衫大军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啦。毋庸置疑,我们拥有世界上最高级的军队,可现如今我们把它租赁出去参加一些别人认可的小型战争。我们不再是老大了。为什么有人觉得承认这一点这么难?珍妮纺纱机已经进博物馆了,石油已经干涸啦。别的国家让东西变得越来越廉价。我们的城里朋友还在倒腾它们,而我们在种自己的食物:我们是种玉米的谦虚的资本家。在游戏中,我们有时候领先,有时候落后。但是我们确确实实拥有的,我们始终不曾失去的,正是别人所缺乏的:时间的积淀。时间。我的关键词,你明白了吧。”

“明白了。”

“要是你是个坐在门廊上晃着摇椅的怪老头,那你就不要和孩子们打篮球。怪老头们可跳不动。你只要坐在那里,把你拥有的一切当作宝贝。此外你还要做这个:你要让小孩子们觉得,任何人,任何人都会跳,但是只有聪明的老家伙才知道怎么坐在那里晃着摇椅。”

“总有些人——我管他们叫作经典的历史沮丧论者——认为我们就该充当一个衰退的象征,一个道德领域、经济领域的稻草人,这就是我们该承担的地缘政治功能。就好比我们教会世界打板球,现如今,该轮到我们乖乖坐着,让所有人痛打我们,好表示出我们那种挥之不去的帝国主义负罪感。这都是些什么蠢话啊。我想扭转这种思维方式。我爱这个国家,我可不会向任何人低头。这只是个给产品正确定位的问题,就是这样。”

“那帮我定个位吧,杰里。”杰克爵士的眼神迷离梦幻,声音却野心勃勃。

参选者的咨询顾问又给自己塞了一团鼻烟:“你——我们——英格兰——我的客户——是——都是——一个岁月悠久、历史丰厚、充满智慧的国家。社会史和文化史——满坑满谷,数之不尽——都极富市场潜力,在当前的形势下尤其如此。莎士比亚,维多利亚女王,工业革命,园艺,等等。要是我可以捏造,不,创造,一个说法的话,我们已经是别人想要成为的样子。这可不是什么自怨自艾,这是我们的位置,我们的荣耀,我们的产品定位的力量所在。我们是新的先锋。我们必须把我们的过去兜售给别的国家,当作它们的未来!”

“不可思议,”杰克爵士喃喃道,“不可思议。”

※ ※ ※

“啪啪啪啪砰砰砰,”杰克爵士哼唱道,伍迪把帽子夹在胳膊下,拉开汽车的门。“砰啪啪啪啪砰砰砰。听出来了吗,伍迪?”

“难道是伟大的《田园交响曲》吗,爵士?”司机假装迟疑不决地问道,引得老板点头赞许,并给老板留下进一步炫技的机会。

“‘抵达乡间时的宁静之情’9。有人译成‘欣喜’,我却喜欢‘宁静’。两小时后在‘狗与獾酒吧’跟我碰头。”

伍迪朝山谷另一头的约定地点缓缓驶去,他会给酒馆老板付钱,好让后者免费请他的老板喝一杯。杰克爵士拉直徒步靴的鞋舌,将李木手杖在双手间抛来抛去,像暖气管放气一样缓缓挤出一个悠长的屁。他心满意足地用手杖敲着一块像拼字板一样方方正正的石头,出发,穿过深秋的乡间。杰克爵士喜欢赞美单纯的愉悦——作为徒步者俱乐部的荣誉主席,他每年都这么旅行一回——不过他也知道其实再也不会有什么单纯的愉悦了。挤奶女工和她的情郎再也不会绕着五月柱转圈跳舞,准备接下来享用冷羊肉馅饼了。工业化和自由市场早已让他们不复存在。饮食可不简单,要复原过去挤奶女工的食物,得颇费周章才成。喝酒现如今更是麻烦事。性呢?除了傻瓜,没有人还会认为性只是一种简单的愉悦。作为运动呢?五月柱舞已经过时了。艺术呢?艺术已经成了娱乐产业。

在杰克爵士看来,这其实也是一件大好事。啪啪啪啪砰砰砰。贝多芬要是活到今天,会怎样?有钱,出名,有好医生照料,想必如此。如果人们的回忆属实的话,1808年12月那个维也纳之夜,该是怎样的一团混乱啊。令人绝望的赞助人们,排练欠佳的演奏者们,一群昏昏沉沉打着寒战的听众。是谁突发奇想,认为在同一个晚上首演《第五交响曲》10和伟大的《田园交响曲》会是个好主意?加上《第四钢琴协奏曲》?加上《c小调合唱幻想曲》。在一个没有暖气的大厅待上四个小时。难怪到头来是一场灾难。现如今,换个体面的经纪人,一位勤奋的经理人——或者更美妙些,换上一个有头脑的赞助人,他没准会驱走那些可恶的代理商们……一个会坚持有充分排练时间的家伙。杰克爵士很同情伟大的路德维希,真心诚意地。啪啪啪啪啪砰嗒嗒嗯。

而且,即便走路这样一种应该挺单纯的愉悦也不乏复杂之处:逻辑的、法律的、嘲讽的、哲学的。再也没有人只是“走路”了,为了迈步而大步行进,让肺部饱胀,让身体活跃。也许从来就没有人真这样做过,只几个罕有的人物除外。正如他怀疑从前是否有人真的“旅行”过一样。杰克爵士对许多休闲组织都兴致勃勃,而且对于那种自负的说法,所谓文雅的“旅行”已经被粗俗的“旅游”取而代之,感到厌恶无比。这些抱怨者该是怎样的自以为是、无知无畏。他们以为所有那些他们青眼有加的老派旅行者们都是这种理想主义者吗?认为他们的“旅行”颇不同于今天的“旅游者们”?为了离开英格兰,为了去什么别的地方,去感受阳光,去看看奇异的风光和人群,去购物,去猎艳,去搜罗纪念品,带着回忆和吹嘘衣锦还乡?在杰克爵士看来,古今根本毫无二致。自打“大旅行”11以来的一切,都无非是旅行的民主化而已,而且,正如他频频对股东们宣称的,这也是颇为应当的。

杰克爵士喜欢徒步穿越属于别人的土地。他会冲着山边色彩鲜明的母牛们、活像穿着喇叭裤的夏尔马们、仿佛麦丝卷般的干草捆们,赞许地举举手杖。不过他从来不会错误地认为这些有什么会是单纯的,或者自然的。

他走进一片树林,冲着迎面走来的一对年轻徒步者点点头。他听到他俩交换了一声窃笑吗?也许他们是对他的人字呢猎鹿帽、狩猎外套、斜纹厚呢裤、绑腿、手工鹿皮靴和登山手杖感到吃惊吧。一切都是英国制造,当然咯:杰克爵士哪怕在私下里也是个爱国者。远去的徒步者们穿的是工业量产的运动套装,他们脚蹬橡胶运动鞋,头戴棒球帽,身后背着尼龙日用背包;其中一个戴着耳机,而且听的绝不会是伟大的《田园交响曲》。不过,再次重申,杰克爵士并不是个自命高雅的人。几年前,在徒步者俱乐部成立之前,曾有过一场运动,呼吁步行者们都穿上颜色与自然风光协调一致的衣装。杰克爵士不遗余力地与那个运动作斗争。他将他们的提议驳斥为异想天开、自命不凡、不切实际、有违民主。再说当时休闲服装市场也与他的利益息息相关。

穿过树林的小路,地上堆着积累数年的、富有弹性的山毛榉树叶,宛如一片绒毯。一块朽木上层层叠叠的菌类,长得仿佛柯布西耶12做的工人居所模型。变形的能力正是天才所在:夜莺、鹌鹑和杜鹃变成了长笛、双簧管和黑管。此外,天才又怎能不意味着用纯洁如孩童的眼睛看待事物?

他离开树林,攀上一座小山:下方,是一片起伏的田野,通向一片小树丛,树丛后方是一条细细的河流。他撑着手杖,思考着与杰里·巴特森的会面。在杰克爵士看来,巴特森算不上一个标准的爱国者。他有点躲躲闪闪。不会像男人跟男人一样与你坦诚相对,不会看着你的眼睛说话,而是坐在那里神思恍惚,活像一个身穿高级时装的嬉皮士。尽管如此,只要你付钱,杰里通常都会帮你理清思路。时间。你真的,确确实实地,老啦。一个如此开诚布公的陈述,简直显得有点神秘。那么杰克爵士有多老呢?实际年龄比他的护照上写的要老,这一点是肯定的。他有多少时间?有时奇怪的不安会袭上心头。在皮特曼大厦他的私人洗手间里,坐在他的斑岩抽水马桶上,他心里时不时会涌起一阵虚弱感。一个有失体面的收场,裤子都没拉上,就这样被人发现。

不,不!这个思路不对。这可不是小杰奇·皮特曼,不是欢乐的杰克,不是杰克爵士,不是未来说一不二的皮特曼勋爵该干的事。不,他必须奋进,他必须行动,他不能坐等机会,他必须扼住时间的咽喉。加油,加油!他用手杖敲打一丛灌木,惊起一只野雉,它笨重地飞进半空中,扑棱着一身锦绣羽毛,活像一个推进器没装牢的飞机模型一样,呼呼作响着飞走了。

他沿悬崖边走着,十月清新的微风渐渐变得有点扎人。一个生锈的风力水泵冒了出来,模样挺像毕加索笔下鲁莽的斗鸡。他看到远方华灯初上:一个工作者早出晚归脚步匆匆的村庄,一家真正卖啤酒的酒吧。他的旅行结束得太快啦。还不到时候呢,杰克爵士想,还不到!他有时感觉自己与老路德维希不无相似处,确实,杂志上也常把杰克爵士介绍为一个天才。当然并非总是作为褒义讲,不过,正如他说的,世界上只有两种记者:他雇用的,和妒忌他的对头们雇用的。毕竟,他们大可以不用这个词的嘛。不过他的《第九交响曲》在何方?此刻,在他体内沸腾的,就是它吗?要是贝多芬只写完第八部交响曲就去世了,世界当然仍会视他为一位伟大的人物。可是那《第九交响曲》,那《第九交响曲》啊!

一只松鸦掠过,宣传着新一季的汽车颜色。一段山毛榉树篱颜色变得通红,仿佛涂了防锈漆似的。要是我们全身心地沉浸入……非得如此吗?任何贝多芬党——杰克爵士自命为其中一员——都知道对此的回答。必须如此!13不过,必须是在《第九交响曲》谱出之后。

风越来越强劲,他裹紧狩猎外套的领子,朝远处的树篱缺口走去。在狗与獾酒吧来个双份白兰地,蓄着长鬓角的老板会充满爱国豪情地一挥手,给他免单——“杰克爵士,一如既往,这是我的荣幸”——然后坐车回伦敦。通常,他会在车里灌满《田园交响曲》,不过今天也许不。第三?第五?他敢试试第九吗?他走到树篱边,一只乌鸦展翅飞起。

※ ※ ※

“也许有人喜欢周围围满点头哈腰的家伙,”杰克爵士说,他正在面试申请特殊顾问一职的玛莎·科克伦,“不过众所周知,我却看重我喜欢称之为否定派的那种人。令人尴尬的家伙,专门说‘不’的人们。是吧,马可?”他冲着项目经理点点头,后者是一位活泼的金发年轻人,双眼迅速跟着老板转动,以至于有时甚至转到了老板前头。

“不。”马可说。

“哈哈哈,马可。说得好。或者,换句话说,谢谢你证明了我的论点。”杰克爵士俯身在老式双面写字台上,向玛莎展示自己和蔼可亲的一面。玛莎等待着。她总觉得会有什么刻意引她犯错的东西,杰克爵士与皮特曼大厦的其他部分风格迥异的双立方小办公室已经做到了这一点。她走过房间的时候,差点在长毛绒地毯上扭了脚。

“你会注意到,科克伦小姐,我强调‘人们’这个词。我比其他在我这样级别的人雇用了更多的女性。我是女性的大崇拜者。我相信,女性,虽然不比男性更富理想主义,却是更具备怀疑直觉的。所以我想要找的是一个可以叫作专职怀疑者的人。不是年轻的马可这种宫廷小丑风格的,而是某个不畏直言想法,不怕反对我的人,哪怕我不一定会在意其建议和智慧。世界是我的牡蛎,但我现在要找的不是珍珠,而是一团重要的沙粒。告诉我,你同意女性比男性更擅长怀疑吗?”

玛莎考虑了几秒钟。“好吧,女性传统上习惯于适应男性的需求。而男性的需求,当然,是双重的。你们高高地抬举我们,以便偷窥我们的裙底。你们想要纯洁高尚的典范,想要一个可以在你们出门耕种土地或者杀敌时用来象征理想的东西,我们也就跟着相应地调整自我。要是你们想要我们显得玩世不恭或看破红尘,我敢说,我们也一样可以调整自己来适应。虽然,当然啦,我们未必是真心的,就像之前也未必是一样。我们没准只是玩世不恭地做出玩世不恭的样子罢了。”

穿着民主风格的短袖衬衣进行面试的杰克爵士这会儿拨拉着他有弹性的加里克俱乐部吊裤带。“这可真够玩世不恭的。”

他又研究了一下她的求职档案。四十岁,离异,没有孩子;本科毕业于历史专业,研究生做的是诡辩派的意义研究;在伦敦城待了五年,在文化遗产和艺术部两年,接着做了八年自由咨询顾问。他的目光离开简历,转向她的脸,她正坚定地回视着他。深棕色秀发剪成很短的波波形,一身蓝色商务套装,左手小指上戴着一枚简单的绿戒指。他的视线被桌子挡住,看不到她的腿。

“我得问你几个问题,想到哪儿问到哪儿吧。我们来瞧瞧……”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不知为何弄得他有点分神,“我们来瞧瞧。你四十岁了,是吧?”

“三十九岁。”她等着他张开嘴,然后突然打断他,“但要是我说我三十九岁,您没准会认为我四十二三岁,而要是我说我四十岁,那您就比较容易相信它。”

杰克爵士试着哈哈笑了一声。“那么你的简历的其他部分与事实的相符程度,都跟这个差不多咯?”

“它就和您希望的一样真实。它要是符合您的需要,那就是真实的。如果不符合,那我会改掉。”

“你为什么认为我们这个伟大的国家会热爱皇室家族呢?”

“和枪支法一样。要是我们没有这一条,您就会问相反的问题了。”

“你的婚姻以离婚告终?”

“我没法忍受幸福的节奏。”

“我们是个骄傲的民族,自从1066年以来就战无不胜?”

“在美国独立战争和阿富汗战争中战绩尤其显著。”

“不过,我们还是打败了拿破仑、奥匈帝国和希特勒。”

“我们的友邦只帮了一点小忙。”

“你觉得从我办公室的窗户看出去的景色如何?”他胳膊一挥。玛莎的双眼被引向一对用金色绳子勒住、长及地面的窗帘;在它们当中,是一扇一望即知的假窗,玻璃上绘着一片金色的玉米田。

“很美。”她不置可否地回答。

“哈!”杰克爵士说。他快步走到窗前,抓住窗户用错视画法勾画出的把手,令玛莎吃惊地把它朝上一掰,玉米田消失了,露出了皮特曼大厦的中庭。“哈!”

他又坐下来,带着占上风者的洋洋得意。“为了得到这份工作,你会跟我上床吗?”

“不,我想不会。否则我会对您拥有太大的控制力。”

杰克爵士哼了一声。管住你的舌头,玛莎提醒自己。别对观众卖弄——皮特曼已经替你俩都卖弄够啦。再说这儿也没有什么观众:就那个金发的宫廷小丑,一个魁梧性感的“概念开发者”,一个瘦小的、戴着眼镜、蜷缩在一台笔记本电脑后、职务不明的家伙,一个沉默的私人助理。

“对我的伟大计划,对它的规划,你是怎么看的?”

玛莎迟疑了片刻,回答道:“我猜想它会成功。”旋即遁入沉默。杰克爵士觉得自己可能占了上风,从写字台后头绕过来,站着打量玛莎的侧影。他拧着左耳垂,欣赏她的双腿。“为什么?”

他一边问,一边好奇这位求职者会不会对着他的某位下属,或者甚至对着他的空座位答话。或者,她是不是会半转过身,颇为费劲儿地朝上看着他说话呢?令杰克爵士吃惊的是,她没有用上述几种方式。她站起来,面对着他,轻松自如地抱着胳膊说:“因为在鼓励别人偷懒这种事上,没有人会失败。或者不如说,在鼓励别人把钱花在偷懒这种事上,没有人会失败。”

“高品质休闲意味着大量活动。”

“正是如此。”

杰克爵士在提问间隙,不断悄悄挪动,想找到一个可以让玛莎不安的位置。不过她一直站着,不管他走到哪里,都直接转向他。面试小组的其他人员都被忽略了。偶尔,杰克爵士几乎觉得是他在围着她团团转。

“告诉我,你是为了这次面试特地剪了这个发型吗?”

“不是,是为了下一场。”

“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

“是个海盗。”(谢啦,克里斯蒂娜。)

“好吧,好吧。那么圣乔治,我们的守护者呢?”

“我相信他也是阿拉贡和葡萄牙的守护圣人。还是热那亚和威尼斯的保护者。听起来,像是个拥有五条龙的男人。”

“我要是告诉你,英格兰在世界上的作用,就是扮演一个衰败的象征,一个道德和经济上的稻草人,你有何感想?比如说,我们教会了世界打板球这种绝妙的运动,现在我们的工作,我们的历史使命,作为我们挥之不去的帝国主义负罪感的表示,就是乖乖坐着,让所有人大胜我们,你对此会怎么说?”

“我会说,这听起来不大像您会说的话。当然咯,我读过您的大多数演讲稿。”

杰克爵士暗自微笑起来,不过他这种私密姿态每每总是慷慨地与大家分享。他此刻已经完成了绕行,坐回董事长的座位。玛莎也坐下了。

“你为什么想要这份工作?”

“因为您会付给我超值的薪水。”

杰克爵士公开地大笑起来。“还有什么问题吗?”他问他的团队。

“没有。”马可鲁莽地答道,不过老板已经把这个回答的典故抛诸脑后了。

玛莎被送出门。她在引文室暂停了一会儿,假装研究聚光灯下的石板;那里没准有一个隐秘的摄像头。事实上,她是在努力思索杰克爵士的办公室让她想到了什么:半是绅士俱乐部,半是拍卖行,一种专横古怪的品味的产物。它让人感觉像是某个乡村旅馆的客厅,你们在那里见面,开展心不在焉的通奸,周围所有人都有点慌里慌张,弄得你好像也被感染了。

与此同时,杰克·皮特曼爵士把椅子朝后推去,大声地伸了个懒腰,容光焕发地对着同仁们。“是一颗沙粒,也是一颗珍珠。先生们——当然,我是在打比方,因为在我的语法里,阳性总是包含了阴性——先生们,我相信我恋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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