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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内

8.6(9605人评价)

 

推荐(行行):

 

路内的《少年巴比》被很多人认为是中国最好的青春小之一了。

 

路内也被乡结合部的王小波,言自然流,不做作,不弄,也不刻意的去张扬一些西。

 

主要的是,全笑点不断。

 

实这么没有那么大,有的只是残酷和黑色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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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爸说过,在工厂里,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当然也要学会保护自己,遇到爆炸千万别去管什么国家财产,顶着风撒丫子就跑,跑到自己腿抽筋为止。除此以外,我必须努力工作,像驴一样干活,否则读职大的理想就会泡汤。

  我说:“爸爸,你一辈子做丁程师,吃屁个苦。你没资格这么要求我。”

  我爸爸说:“你知道什么?我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去做搬运工,搬了整整三年的原料桶。”

  我说:“耶?这事儿你可没跟我说过。”

  我妈插进来说:“你爸那阵子倒了大霉了,而且不敢说,说出来就要被厂里送去劳动教养。” 我说:“你现在说出来。你们厂要是敢把你送去劳教,我就弄死你们厂长。”

  我爸爸还真搬过原料桶。七一年那会儿,我还没生,我爸爸当时是技术员,陪我妈去看电影,陡然看见当时的厂长和一个女科员,并且就坐在我家二老前面。我听说那时候搞男女关系都是在电影院里,黑乎乎的地方,便于偷偷摸摸,还有人一边看着《红色娘子军》一边手淫的。很不巧,厂长一扭头看见了我爸爸,我爸爸没吱声,带着我妈就溜了。这事情过了也就过了,我爸爸和厂长都仿佛它不存在似的,双方近乎默契地保守着这个秘密。半个月以后,我爸爸去仓库领材料,农药厂的仓库大得很,我爸爸在里面转悠了一圈,听见有动静,以为是耗子,就走过去察看,先是看见了两双鞋,接着看见了一条裙子,接着又看见一个奶罩耷拉在一堆角铁上。再接着,我爸爸看见了厂长和女科员。我爸爸站在他们和一堆衣服之问,觉得这件事就像做梦一样。如果你不想捉奸而偏偏两次捉到了奸,就会有类似的幻觉产生,以为自己在做淫梦。可惜,淫梦之后是噩梦,我爸爸被调到了车间里去搬原料桶,六十公斤一桶的原料,从车间这头滚到那头,每天得滚上一百多桶,差点把腰给废了。

  我说:“你别说了,我今天就找人去把那厂长给废了。”

  我妈说:“八百年前的事了,那个厂长后来被抓进去了。”

  我爸爸说,当时要不是忍气吞声,就该被那厂长捏造一个罪名送去劳教啦。当时,一个厂长要整一个小技术员,易如反掌,只要在他的抽屉里放几块钢锭,就能以盗窃罪论处,严重的还能被判成破坏生产罪,劳教都算是轻的,可以直接被送去劳改。我爸爸做了三年的闷葫芦,别人问他哪里得罪了厂长,他就装成是个白痴一样想不起来了,这才算躲过一劫。一直到拨云见日,那厂长被群众检举,判了徒刑,我爸爸才长叹一声,从白痴又变回了正常人。

  我说:“爸爸,你真不容易,搬原料桶那会儿还顺带把我造了出来,辛苦了!”我妈听了,顺手在我脖子后面拍了一巴掌。

  我爸爸埋怨我妈说:“当年,要不是你闹着要去看电影。我怎么会撞到厂长?”

  我妈说:“你自己笨。在仓库里看见了裙子奶罩,还非要去看个究竟。你不会跑开啊?”

  我爸爸说:“奶罩上又没写他们的名字,我怎么知道又撞上了厂长?”

  我爸妈要是拌起嘴来,简直是无休无止。趁这个工夫,我做了一道简单的算术题:假如让我去搬一辈子的原料桶,从一九九三年一直搬到二。三三年,在这四十年里我每天搬一百桶原料,每桶原料重六十公斤。刨去星期天在家休息,我这一辈子就得搬动七万多吨重的东西。距离倒不是很远,也就几十米。花了一辈子的时间,就是把一幢大楼挪到了街对面。这个结论无疑是很悲观的。

  我受了安全科的教育,其实并不怕自己被炸死。倒B说了,被炸死是一种概率。看了展览室里的死人图片,人会产生两种错觉,一种是觉得自己明天就会有类似的遭遇,如我的化学课代表;另一种是觉得这事情横竖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比如我。我坚信此生不可能被炸上天,然后再一片片地落下来,我认为自己会老死在某一张病床上,身边有我的儿子孙子重孙子,我既不可能是烈士也不可能是案例,我的照片绝无可能出现在全国的化工单位里。但是,另一件事情像梦魇一样缠绕着我:假如我被分配去做一个搬运工,那就没有任何概率可言了,这七万多吨的重量就是我的宿命。

  后来我爸爸说,搬原料桶,如今都是农民工干的事情,绝对轮不到我这个拥有正宗高中文凭的人来做,这叫人才浪费,国家对此非常重视的。我爸爸拍了拍我忧郁的后脑勺说:“放心吧,你起码也是个钳工。”

  其实,我爸爸还是不能理解一个悲观者的想法。我把这件宿命的事情想明白了,就知道,即使我做了钳工,也就是花了一辈子的时间让几万个水泵起死回生;我当营业员是一辈子数人民币,当科员是一辈子看日晷,当工程师是一辈子画图纸,都没什么意思。我这个想法不能说出来,因为实在太无趣,无趣得简直想去死掉算了。

  我会永远记得去报到的那天,也就是安全教育的次日,我站在劳资科的吊扇下。那个吊扇把所有的热风都灌到我的脑门上,吹得我晕晕乎乎,好像要升仙一样。这种记忆由于它本身就近似于一个梦,于是它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被我反复磨洗,成为一个锃亮的硬块。

  那天是正式报到,小噘嘴坐在办公桌后面,我站着。和我一起站着的还有六个男的,加上她,很像八仙过海。小噘嘴很不满意地说:“怎么才来了七个人?其他人呢?”

  我实在很想告诉她,那场安全教育课把其他人都吓跑了,剩下的七个人都是神经异常坚强的,是敢死队,是强力意志,是他妈的查拉图斯特拉。我当时觉得这种安全教育也太操蛋了,后来我才明白,倒B其实没有错,他的第一轮教育就是考验我们的神经。那些没有坚强的神经的人,那些不能死心塌地在化工厂扎根的人,迟早会闹出生产事故,害死自己,或害死别人。他们会拉错电闸,放错原料,拿错饭盒,而且这种人干了错事也不会觉得羞愧,死在他们手里的人最好自认倒霉。

  小噘嘴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梳着一个马尾辫,她用一个发套套住辫子,于是这根辫子就不是尖尖的马尾巴,而是像一根圆溜溜的大红肠,挂在她的脑袋后面。我搞不清这根红肠有什么好看的,但她乐意这样,我也管不着。小噘嘴穿着厂服,不蓝不绿的那种,我注意到厂服上还有一个字母T,就在她左乳靠上的位置。为什么会有一个T?我反应过来,这是“糖精”的起首拼音。若干年之后我想起这个事情就要笑,一个女孩子家,胸口标着个T,可不是要引起别人的误会吗?不过,小噘嘴当时的样子,还真的像个T,七个大小伙子站在她面前,她居然也无动于衷,脸上的表情相当冷漠,相当不耐烦。

  小噘嘴从抽屉里拿出一叠资料,说:“现在给你们读一下工厂纪律。”

  她照本宣科把条例都读了一遍。这本古怪的劳动纪律手册全是关于惩罚的条例,迟到早退旷工打架抽烟喝酒违章操作。她读到婚前性行为的时候脸上稍微不自然了一下。婚前性行为也要处分。后来她解释说:“这本劳动纪律手册是八五年编的,到现在没怎么改过。”最后还有超生,她说,超生必须强制人流。我心想,这关我屁事,谁敢把我送去做人流,我非宰了他不可。

  我的视线越过她,朝窗外看去,我发现劳资科简直就是一个炮楼,正前方可以远眺厂门和进厂的大道,左侧是生产区的入口,右侧是食堂和浴室。在这个位置上要是架一挺机枪,就成了奥斯维辛的岗楼,或者是诺曼底的奥马哈海滩。这个位置实在是太好了,是整个工厂的战略要地。很多年以后,我遇到个建筑设计师,他向我说起监狱的设计,最经典的是圆形监狱,岗哨在圆心位置,犯人在圆周上。这种设计方式非常巧妙,没有视觉死角,而且犯人永远搞不清看守是不是在看着他。一说起这个,我就想到了化工厂的劳资科,我虽然没见过圆形监狱,但我见过劳资科,确实很厉害,没有人能逃过他们的眼睛。

  那天,我想着想着就走神了。小噘嘴说:“路小路,钳工班。”

  我问她:“你讲什么?”

  小噘嘴不耐烦地说:“分配_T种你走什么神?你去钳工班报到!”

  我心想,爸爸,你的香烟和礼券没白送,我就指望着你把我送到化工职大去啦。

  散会之后,小噘嘴把我留了下来。小噘嘴说:“路小路,我在读劳动纪律,你怎么可以不认真听呢?你这种小学徒是很容易犯错误的,不要把工厂当成自己家。噢,当然,爱厂如家也是应该的,但是不可以像在家里一样自由散漫。你是普高毕业的,成绩义很差,本来应该和他们一样去做操作工,但是分配你去做钳工,不用倒三班,这是很不错的。你要珍惜这个机会。”

  我说:“是,科长。”

  小噘嘴说:“我不是科长,胡科长开会去了,让我代办这些工作,读劳动纪律。”

  我说:“劳动纪律手册发下来看看就可以了,对吧?”

  小噘嘴说:“劳动纪律手册,人事科可以发下来,劳资科就必须读给你们听。这是厂里的规定。”我听了这话,搞不清所以然,假装搞懂了,频频点头。我觉得她年纪不大,就这么教育我,很不应该。但我天生喜欢被小姑娘教育,最好温柔一点,再温柔一点,你可以说我犯贱,作为一个钳工学徒我也只有这么点爱好了。

  后来我问我爸爸,人事科和劳资科有什么区别。我爸爸说,人事科是管干部的,劳资科是管工人的。好比我是一个学徒,就得去劳资科报到,而大学生是干部编制,就得去人事科报到。从字面上就能看出来,人事科管的是“人”,劳资科管的是“劳”。我爸爸说,干部的文化程度比较高,可以读懂那些劳动纪律,工人反之,就得一条条念给他们听。道理简单得很,不应该想不通。

  “这算不算搞歧视?”

  “等你混上干部编制,你就不觉得是歧视了。”

  化工厂分为两部分,东边是生产区,全是车间.西边是非生产区,包括科室大楼、工会小楼、澡堂、食堂、宿舍、机修车间,还有花房和一个硕大的车棚。生产区与非生产区之间的区别在于禁不禁烟。在生产区里抽烟会被课以重罚,屡犯者警告处分直至开除不等。

  钳工班在生产区的外围,那里可以抽烟.这也是钳工们自豪的因素之一。

  我回忆起钳工班,那是一个铁皮房子。关于铁皮房子的量词,我花了十年时间也没能想明白,用“幢”或“栋”,似乎太雄伟了,用“间”又太小。简而言之,那是一个用铁皮焊出来的房子,大约有j百平方,铁皮房子里有几张厚重的工作台。台沿上安装着几个台虎钳。除此之外.还有一台车床、一台刨床、一台钻孔机。东北角上是用三合板挡起来的一个休息室,工人在里面换衣服,抽烟,打牌。

  我去钳工班报到,手里还拎着新发的劳保用品,两套工作服,一双劳动皮鞋,四副纱手套。进门之后,听见哗啦啦一阵巨响,有一块铁皮屋顶被风吹走了,它像一个脱了线的风筝遥遥而去,在天空中快乐地翻滚着,越飞越高。有个老工人目送着这块大铁皮说:“不知道哪个倒霉的会被它砸中。”

  我问他:“师傅,这儿是钳工班吗?”

  他说:“你新来的?去里面报到吧。”

  我拎着劳保用品往里走。一群泥猴一样的工人叼着香烟,坐在那里审视我。后来我见到钳工班的班组长,他是个言辞木讷的红脸大汉,他说他叫赵崇德,旁边的工人就大声说:“小子,你叫他德卵。”

  我冲着班组长鞠了个躬说:“赵师傅。”

  他低声说:“我们这里都叫卵,你就随大伙一起叫我德卵吧。”接下来他分别向我介绍了大卵、小卵、石卵、马卵、炳卵……最后一个是歪卵,此人是个朝左的歪头,叫“歪卵”是象形的意思。工人们扶了扶他的歪头,对我说:“歪卵师傅是做刨床的,他刨出来的东西从来都是歪的。一年出多少废品,连他自己都数不清。”歪卵听了,朝上(严格地说是朝左上方)翻了个白眼,嘴里吐出一连串的脏话。工人们哈哈大笑,对我说:“不要歧视歪卵师傅,他看上去是做刨床的,其实是我们这里的文工团。”

  我当时想,本人姓路名小路,如果叫路卵,不知道是可笑呢还是可悲。可是工人们又告诉我,新来的学徒工,暂时没资格称“卵”,这算是让我松了口气。我问德卵:“这里哪一位是我师傅?” 德卵说:“你师傅请病假,下个礼拜才能来上班。你先干点别的吧。”

  “我干什么?”

  “你去挑水吧,把地上洒一洒。”

  我读过一个剧本,叫《热铁皮屋顶上的猫》,说实话,铁皮屋顶是够那只猫喝一壶的了。这种材料制成的房子,典型的冬凉夏暖,夏天就像是撒哈拉沙漠,恨不得脱得就剩一条兜裆布,到了冬天,这房子又变成了一个到处漏风的冰窖,飞快地把身上的热量吸走了。总之,厂里的野猫从不到这个地方来,猫才没那么傻呢。

  整个钳工班的人就生活在这里。夏天没空凋,只有两个生了锈的电风扇,把热风往人头上灌,吹得人昏昏欲睡。这时就需要去挑水,把一桶又一桶的水倒在地面上,咝的一声,两分钟就干了。对付如此酷热,只有不停地洒水降温。

  冬天略微好过一点,可以点起火炉烤暖。火炉是用柴油桶改制的,有一根铁皮烟囱,直通到屋顶上。烧火炉需要大量的燃料,煤油、木柴、废轮胎都可以,实在没有了就烧报纸杂志。这些燃料都不是现成的,得自己去找。

  学徒工的任务很简单,夏天洒水,冬天捡燃料。

  我去钳工班报到的那天,没遇到我的师傅,其他工人师傅让我挑了一上午的水,下午就让我背着一个小竹篓子在厂区里找燃料。师傅们说,天太热,得洒水,与此同时必须未雨绸缪,把冬天的燃料准备好,这些燃料在寒冷的季节里非常抢手,夏末秋初就得开始囤积。师傅们对我说:“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

  我背着竹篓在厂里漫无目的地晃悠,像农村里捡粪的孩子。由于这是我的第一份差使,起初并不觉得特别悲凉,相反还激起了我的兴趣。我发现,在所有的燃料中,废橡胶和煤块是一等品,木柴是二等品,报纸是三等品,等而下之的是破布头碎纸片。我捡破烂的时候,厂里的阿姨会突然叫住我:“来!小学徒!来!,'我屁颠颠地跑过去,阿姨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剥开,把糖塞进自己嘴里,把糖纸扔进了我的背篓里。我就这么成了个流动的垃圾箱,谁叫我,我就得跑过去。有一次,一个阿姨在女厕所门口喊我,我瞄了她一眼,没敢过去,怕她把草纸扔在我背篓里。

  后来厂里的清洁工来找我,清洁工说:“兄弟,你不能连废纸都给我捡走啊,你再这么捡下去,全厂的清洁工都该失业了。”

  清洁工的话让我的自尊心像玻璃一样碎掉了。我想起我爸爸说的,我好歹也算是高中毕业的人才,怎么就成了个捡破烂的呢?那几天回到家,我爸爸问起工作上的事情,我就说,我干得挺好的,正在学修水泵。我爸爸疑惑地问:“你刚干了两天就让你学修水泵,不会吧?”我问他:“那我该干什么?”我爸爸说:“你应该扫地擦桌子,去水房泡开水,给师傅擦自行车……”

  我心想,爸爸,你无论如何想不到我在捡破烂吧?这他妈就是你给我找的工作,我要是靠捡破烂能捡进你那个化工职大里去,我就把脑袋输给你。

  关于捡垃圾的种种,我没告诉别人,实在是觉得丢人。我在厂区里转悠的时候,经常看见同一届的学徒工,拎着六个热水瓶笑嘻嘻地从水房出来,健步如飞往班组里跑去。附近的阿姨看见他们,就说:“新来的学徒工呶。”然后她们又看见了我,冲我喊道:“捡垃圾的小学徒,过来!这儿有废报纸!”

  我二十岁那年,把这件事称为一生中最黑暗的遭遇。小时候我曾在垃圾筒里捡到过一只皮球,视为珍宝,我用路边的积水把这只皮球擦干净之后,忽然有个同龄小孩站在我面前,他穿着奶白色的西装短裤,小小年纪居然梳了个分头。分头阴着脸说,这个皮球是他的,并且动手来抢。我使了个绊,把他摔进水塘之后撒腿就跑,身后传来他的哭嚎声。后来分头认准了我,隔三岔五跟我屁股后面唠叨,我的皮球我的皮球我的皮球。我返身回去抓他,他就狂奔而去。直到有一天我没了耐性,把那个皮球还给了他,皮球已经破了。我说:“皮球还你了,你他妈的别再跟着我了。”分头接过皮球又是一阵嚎哭,后来我走过去给了他一个大嘴巴,他居然不嚎了,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我,好像我是个怪物。我二十岁捡垃圾的时候,开始怀疑,这是我多年前捡皮球、干坏事的报应。

  我捡了一个礼拜的垃圾。后来,我师傅老牛逼出现在我面前,他简直就是个天使,照亮了钳工班漆黑油腻的工作台。老牛逼对德卵说:“我的徒弟怎么可以去捡垃圾?”他把我的背篓扔在了德卵的徒弟面前,径自带着我去修水泵了。德卵的徒弟叫魏懿歆,他的名字对工人师傅来说太恐怖,既不会读也不会写,笔划多得数不清,也不知道他爹妈是怎么想的,简直是存心刁难工人师傅。德卵写工作报告的时候非常头疼。工人师傅嘲笑他说,你把名字写完,老子一泡屎都拉干净了。魏懿歆大专毕业,学的是机电,在钳工班也算是下车间实习。这人有点结巴,见了老牛逼总是吓得说不出话来。从此以后,就由机电专业毕业的魏懿歆负责捡燃料,而普高毕业的路小路居然可以去修水泵。我也搞不清,这算不算人才浪费,反正我是再也不想干这个活了。魏懿歆是个很认真的学徒,他捡燃料简直到了痴迷的程度,一筐一筐地往钳工班运燃料,冬天还没到,已经囤了一房间的木柴和报纸,还有两百斤优质煤,全是从锅炉房偷来的。直到有一天被锅炉房的师傅发现,一巴掌拍掉了他两个臼齿,才阻止了这种疯狂的行为。

  我师傅老牛逼是工厂里的名人。别人告诉我,能做老牛逼的徒弟,是我一生之中的大幸。整个钳工班都以“卵”字作为后缀,只有他是“逼”,这说明他非常厉害,睥睨群卵,不可一世。我现在三十岁,活得已经有点腻了,因此歪理越来越多。我开始明白,人生的幸事不多,比如说,有个好丈母娘是幸事,有个好邻居是幸事,老板和老婆都不算。这是因为,丈母娘和邻居都不是你自己能选择的,运气不好会酿成长期的折磨。有一个好师傅也是幸事,道理是一样的,师傅不是我自己能选择的。

  我最初见到老牛逼的时候,他倚在一台车床上,和一个四十多岁、嗑着瓜子的阿姨聊天。他对阿姨说:“你知道吗?金条要大,元宝要小!”阿姨听了,脸上红扑扑的,用粉拳捶他。老牛逼就诡诡地笑了起来。

  金条和元宝是工厂里的黑话,我听不懂。后来去修水泵的时候,我悄悄问他:“师傅,您说那金条和元宝,到底是啥意思?”

  老牛逼哈哈大笑,用手指给我做了个比方,他把右手的中指伸到我面前说:“看,这就是金条。”他又把左手的食指和大拇指圈成环状,伸到我面前,说:“见过元宝吗?这就是元宝。”然后他就把金条伸进元宝里面,进进出出比划了一下。我当时拍了拍脑袋,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其实只能说,我埘金条的了解远远大于元宝,元宝只是存在于我的想象中,我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只是为了让老牛逼相信,我是-一个很有领悟力的孩子,教我修水泵那算是找对了人了。

  老牛逼五十多岁,头发花白,长着一个万众瞩目的狮子鼻,他干活的时候鼻翼会暴涨出来,这时候他的鼻孔里可以轻易塞进去两个大红枣。当然我也就是想想而已,绝不会真的这么干。他带我去修水泵,各个车间的阿姨站在路边喊他:“老牛逼!又带徒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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